他依旧望着墙,那里光影已散,只剩一片空白。
但他右手忽然动了。
极其缓慢地,他撑起身子,动作僵硬却坚定,一步一步走向角落那具漆黑棺木。
棺盖微启,露出内部复杂的机关锁阵。
他低头凝视手中断剑,眼神茫然,却有一种本能驱使着他——如同野兽记得如何撕咬,战士记得如何握剑。
他将断剑嵌入棺中一处凹槽。
咔哒一声,机关轻响。
他闭目,手腕翻转,试演三式。
剑未出,风先至。
第一式,横扫千军,棺木震颤;
第二式,逆鳞破阵,屋内烛火齐灭;
第三式——
他骤然停住,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似有万千记忆碎片在脑中冲撞,却又抓不住。
可那姿态,那节奏,那股舍我其谁的杀意……
竟与昔日,分毫不差。
江心夜雾未散,寒气如针,刺透单薄衣衫。
草庐中烛火摇曳,映得棺木幽光浮动,仿佛蛰伏着一头即将苏醒的凶兽。
顾夜白不知何时已起身,赤足踏地,步履沉重却坚定。
他未曾唤人,也未出声,只是默默走到那具漆黑棺椁前,指尖抚过斑驳的机关锁阵,动作竟无半分生涩,宛如千百次演练过一般。
他取出那截断剑,剑穗上的“锦”字在昏光下微微颤动,像是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跳。
咔哒——
剑刃嵌入凹槽,机关轻启,棺盖缓缓滑开一线,露出内藏的暗格与层层机括。
一股陈年铁锈混着药香的气息弥漫开来,那是血与火淬炼过的味道。
他抽出一柄无锋旧剑,盘膝而坐,开始磨剑。
石英砂擦过剑脊,发出低沉刺耳的声响,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
一下,又一下,节奏稳定,力道精准——这不是寻常磨剑,而是战前净兵,是杀伐将至的预兆。
苏锦瑟立于门边,披着湿漉漉的斗篷,望着他的背影,喉头骤然发紧。
她没有上前,也不敢打扰。
她知道,记忆可以被抹去,名字可以被篡改,但一个人的道,早已刻进骨血,融于呼吸。
他曾为孤坟守魂,曾以一己之力斩蛟于荒江,那一战,是他作为“背棺人”的开端,也是她为他点燃的第一束光。
如今,这束光正在自己重新燃起。
“你不记得我……”她声音很轻,几乎被江风卷走,“但你记得你的道。”
磨剑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迷蒙夜色,落在她脸上。
那双眼仍混沌未明,却多了一丝挣扎般的清明。
良久,他哑声道:“你说的‘可见’……我还没还完。”
一句话,如刀破茧。
苏锦瑟瞳孔微震,心头猛地一烫。
那是三年前风沙客栈外,她曾对他说的话——“江湖不可信,人心不可测,唯有‘可见’二字最真。你要让天下人亲眼看见正义,才能夺回属于你的名字。”
原来,哪怕神志尽失,这句话仍在他血脉里回响。
翌日拂晓,天光未亮,渔父撑舟靠岸。
小舟轻晃,载着两人悄然离渡。
江雾如纱,四野茫茫,仿佛天地初开,唯余一叶孤舟浮游生死之间。
行至中流,忽有冷风掠面。
顾夜白蓦地抬手,指向右岸一处坍塌的石台——杂草掩映下,半块残碑斜插泥中,正是昨夜石碑童偷偷埋下的“壬辰柒”原碑碎片。
他跃身下船,踏水而行,几步便至碑前。
指尖拂去苔痕,一行细小刻字赫然显现:
“吾名非柒,乃顾昭之子。”
空气骤然凝滞。
他呼吸一顿,眉心剧烈抽搐,似有万千雷霆在颅中炸裂。
眼前景象忽然扭曲——火光冲天,孩童哭喊,一道高大身影将他推入地道,嘶吼:“记住!你是顾家血脉!活下来!”
画面一闪即逝。
他踉跄后退,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发白。
苏锦瑟疾步上前扶住他臂膀,感受到那具身躯正微微颤抖。
“顾昭……是你父亲。”她低声说,“当年‘孤坟斩蛟’案,本是朝廷剿灭忠良之后的阴谋。他们毁你家族,夺你姓名,把你变成代罪之身的‘柒号囚徒’……可你,从未真正屈服。”
他闭目,喉结滚动,仿佛在吞咽一口腥甜的旧恨。
再睁眼时,眸底已燃起幽深火焰。
就在此时,上游马蹄轰鸣,尘浪翻腾!
秦岳率铁卫封锁水路,旌旗猎猎,刀戟如林,杀气直压江面。
苏锦瑟正欲催动光影幻术牵制,却见敌阵之中旌旗突变——灰袍判官策马而出,高举兵部调令,声震四野:
“奉命接管江防,查缉私盐!闲杂人等,即刻让道!”
竟是沈青璃伪造军令,临阵倒戈!
远处山岗上,一抹素白衣影静静伫立。
她望着小舟隐入芦苇荡深处,终将那份写着“清榜令”的密旨投入火盆。
火焰升腾,映亮她含泪的眼:“有些名字……本就不该被抹去。”
江心舟上,雾仍未散。
顾夜白转身,第一次主动握住苏锦瑟的手,掌心粗糙却滚烫。
“这次,换我护你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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