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晨发出的那个孤零零的“？”，如同石沉大海，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回音。
焦灼感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被困在调查组的框架内，每一个动作都可能被注视，每一次发声都需要“符合组织程序”。省环科院的路被堵死，舆论的关注被巧妙地引导和管控，赵为民和钱永前联手织就了一张大网，正缓缓收拢。
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室里的人陆续离开。苏晨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调查组的初步工作方案——一份精心打磨过的，旨在“澄清事实、消除误解、维护稳定”的文件，通篇充斥着“稳妥处理”、“科学论证”、“循序渐进”的字眼，对污染责任和追查真相却语焉不详。
他知道，一旦按照这个脚本走下去，红星村的问题最终只会得到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多方因素造成，将逐步改善”的模糊结论，然后被再次搁置，直到下一次更剧烈的爆发。
鼠标光标在“保存”和“另存为”之间徘徊，最终，他重重地敲下回车键，选择了保存。现在还不是正面冲突的时候。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没有号码显示，只有一条极短的讯息：“老地方，泵房，现在。”
是张磊！他终于回信了！
苏晨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迅速关闭电脑，抓起外套和背包，像普通加班晚归的员工一样，自然地走出办公室，下楼，汇入下班的人流。
他没有直接前往那个废弃的泵房，而是先回了招待所，放下东西，换了一身深色的运动服，戴上鸭舌帽，在房间里静坐了半小时，确认没有被跟踪后，才从侧门悄然离开。
苏晨没有打车，而是选择步行，穿街过巷，绕了几个圈子，才逐渐靠近那片位于城市边缘角落。空气中那股熟悉的、甜腻中带着刺鼻的气味再次浓郁起来。
泵房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比上次更加破败。苏晨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无人后，才闪身进去。
里面比外面更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点微弱的红光忽明忽暗，是烟头。
“你来了。”张磊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沙哑。他递过来一个冰凉的东西。
苏晨接过，是一个U盘。
“什么东西？”
“能炸响的雷。”张磊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猛地亮起，照亮了他下巴上新增的一道浅浅血痕和疲惫却锐利的眼睛，“妈的，差点就栽了。”
他吐着烟圈，语速很快：“上次之后，我知道他们盯上我了。但我憋不下这口气。我绕了个大圈子，托外省一个信得过的朋友，用化名把那份水样送到邻省一家检测机构加急做了化验。结果今天刚出来。”
黑暗里，苏晨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他紧紧攥着那个U盘，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
“苯、甲苯、二甲苯，超标最高八十倍！还有重金属！根本就不是普通工业废水，是他妈的有毒危废！”张磊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这玩意儿只要一点点，就能造成长期致命的伤害！红星村根本就是坐在一个毒药罐子上！”
苏晨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此骇人的数据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还有这个，”张磊又递过来一个微型的录音笔，声音压得更低，“我用了点手段，套了一个从永前化工厂离职的保安队长的话。虽然没明说，但暗示了厂里有两条排污管，一条明的应付检查，一条暗的直接通地下，排的就是这些没处理过的毒水！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他提到，每次有重要检查提前知道，都是‘上面’有人打招呼。你说，这个‘上面’，能到哪一级？”
无声的惊雷在苏晨脑中炸开。数据、人证、疑似保护伞...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这东西太扎手了，”张磊喘着气，“放我这儿不安全了。他们昨天摸到我宿舍，绝不是偶然。我想来想去，只有交给你。你怎么用，我不管，但求你一件事，别让它石沉大海。”
苏晨将U盘和录音笔紧紧握在手心，感觉重逾千斤。这不是证据，这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谢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他知道张磊冒了多大的风险。
“别谢我，我不是为了你。”张磊掐灭烟蒂，声音沉闷，“是为了那些没地方说理的人。走了，最近别再联系。”
他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消失不见。
苏晨又在泵房里待了很久，直到确认外面绝对安全，才将U盘和录音笔仔细藏在内袋里，快步离开。
回到招待所，他反锁房门，拉上窗帘，心跳依然剧烈。他没有立刻查看U盘里的内容，那太危险了。他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手里握着能炸毁一切的火把，却也可能先焚毁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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