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最后一个字写完。
赵文彬的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写好了?”马三走上前,拎起契书吹了吹,满意地揣进怀里。
他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赵文彬,大发慈悲似的,将那串铜钱用脚尖踢到了赵文彬的膝盖前。
“赏你的!拿去给你儿子买药吧!”
他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赵秀才,谢恩吧!下次老爷还有契书,再来‘求’你!”
马三带着人,大笑着扬长而去。
“砰”的一声,院门被重新带上。
堂屋里,只剩下李氏和赵灵压抑到极点的哭声。
赵文彬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泥塑。
里屋,病床上的赵晏,死死地抓着身下的破旧被褥,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他没有哭。
那双本该属于八岁孩童的、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冰冷。
他终于彻底理解了原主记忆中那股深入骨髓的绝望。
才华?风骨?在这个世道,在一个没有“功名”护体的读书人身上,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没有力量的才华,不是荣耀,而是原罪。
是任人践踏的脸面,是马三之流可以随意上门“求取”的玩物。
父亲的屈辱,姐姐的眼泪,母亲的绝望,和自己这具高烧不退的病体……赵晏缓缓闭上眼。
那几十枚沾染着羞辱的铜钱,在他心中,比烙铁还要滚烫。
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而且,要不惜一切代价,爬上去。
……
马三那伙人走了很久,堂屋里的死寂仿佛凝固成了冰。
那几十枚沾染着奇耻大辱的铜钱,还零零散散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闪烁着刺眼的光。
母亲李氏的哭声渐渐止歇,化作了压抑的、一下下抽搐的哽咽。
姐姐赵灵扶着母亲,瘦弱的肩膀同样在颤抖,她不敢去看跪在地上的父亲。
“砰。”
一声轻响。
赵文彬那只完好的左手,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妻女,也没有去看里屋病床上的赵晏,甚至没有去捡地上的钱。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挪回了自己的里屋。
“吱呀——”门被拉开。
“咣当。”门被关上。紧接着,是木质门栓落下的沉闷声响。
他把自己锁起来了。
那串铜钱,最终还是由姐姐赵灵含着泪,一枚一枚,从泥地里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不是钱,而是烧红的炭火。
夜色,很快吞没了这个破败的小院。
油灯被捻到了最暗,只留一豆如鬼火般的昏黄光点。
赵晏的高烧在羞辱和惊惧中,似乎又重了几分。他迷迷糊糊地躺着,浑身忽冷忽热。
门帘被轻轻掀开,母亲李氏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走了进来。
那股浓重苦涩的气味,瞬间充满了赵晏的鼻腔。
“晏儿,醒醒,该喝药了。”李氏的声音嘶哑,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她将赵晏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用那把豁了口的小瓷勺,一勺一勺地喂着他。
药汁苦得发齁,赵晏却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他知道,这就是用父亲的膝盖换来的药。
“娘……”赵晏的嘴唇干裂,声音微弱,“爹他……为什么……”
为什么马家的人敢如此嚣张?为什么父亲一个秀才,会落到这般田地?
李氏喂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险些洒出来。
她低下头,眼泪又一次无声地决堤,一滴滴落在赵晏的被子上。
“晏儿,你爹他……他命苦啊……”李氏哽咽着,仿佛要将这几年的辛酸一并哭出来。
“你爹……当年曾是咱们这清河县最有才名的秀才。他二十岁就中了秀才,所有人都说,他定能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李氏的声音飘忽,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可坏就坏在,他太出挑了,挡了别人的路……”
“八年前,你刚出生那会,你爹意气风发地去府城参加乡试。可就在那考场上……被人给陷害了。”
“陷害?”赵晏的心一紧。
“是啊……”李氏的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意,“考官从他的考篮夹层里,搜出了一小卷时文策论……那是‘夹带’啊!是科举的死罪!”
李氏死死抓着碗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爹当场就被打了板子,拖出了考场。他拼了命地喊冤,说那不是他的东西,可谁信呢?人证物证俱在……主考官大怒,当堂便革除了他的功名,还……还……”
李氏再也说不下去,伏在床沿,发出了困兽般的低泣。
“还怎样了?”赵晏追问,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还……还命人打断了他……打断了他握笔的右手手筋!”
轰!
赵晏的脑子嗡的一声。打断手筋!
对于一个以笔墨为生、以科举为毕生追求的读书人来说,这比杀了他还残忍!
“从那以后,”李氏擦去眼泪,声音变得空洞而麻木,“你爹就废了。功名没了,手也废了。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酒,撕书……从前那些巴结他的同窗、好友,全都躲得远远的。只有那马家,因为当年和你爹争过一处田产结了仇,便隔三差五地派人来……来羞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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