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开始为“班长”,装饰那个摘抄本时,我的笔触有了更具体、也更隐秘的指向。
我没有画想象中的明星,也没有画纯粹的风景。
我在扉页的角落,用细致的线条画了一个侧影——一个编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背影,她微微仰头,看向远方,辫梢用红色的笔轻轻点染,像系着小小的头花。
我没有画她的脸,但那辫子的弧度,我练习了很多遍。
我抄写的句子,也开始有了更婉转的意味。
除了常规的励志格言和优美诗词,我悄悄夹带了一些“私货”: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来自新刊的《诗经》选读)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卞之琳的《断章》,语文补充读物里有)
甚至,我在一页画满了星星的页面上,用很小的字,抄了半句《小芳》的歌词:“谢谢你……”
后面的部分,怎么也不敢写下去,空在那里,像一个欲言又止的呼吸。
这个本子,成了我整个初夏心事的容器。
每天做完作业,我就伏在昏黄的台灯下,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个“工程”。
挑选句子,设计版面,打草稿,再用钢笔誊抄,最后用彩色铅笔配图。
这个过程神圣又甜蜜,仿佛每一笔落下,都是在对他、也对我自己诉说些什么。
一个月后,我把本子还给他。
那是一个课间,教室里吵吵嚷嚷。
“弄好了。”我把本子递过去,努力让语气随意。
他接过,眼睛亮了一下,立刻翻开。
他的手指修长,翻动纸页的动作很轻。
“这么快?”他有些惊讶,目光很快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一页一页仔细地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当他翻到画着辫子女孩背影的那一页时,手指停顿了一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肩头的辫子上快速扫过,又落回本子上,笑了笑,没说话。
但那一眼,和我瞬间烧红的脸,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静止了几秒。
“画得真好。”
他最后合上本子,很认真地说,“字也好看。谢谢。”
“不客气。”我低下头。
假装整理桌上的书,手指因为紧张有点不听使唤。
他把本子郑重地放进书包的内层,拉好拉链。
那之后的几天,我注意到,他有时会在自习课或课间,拿出那个深蓝色的本子翻看。
不是炫耀,就是很安静地看着。
有次我瞥见,他正好停在我抄写《断章》的那一页。
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点着那句“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当时教室里,不止我一个人在听着《小芳》出神。
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
当所有人都被酒精和回忆浸泡得微醺时,班长站了起来。
他敲敲酒杯,包厢安静下来。
“我说,”
他环视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咱们唱首歌吧。”
“好!唱什么?”
他笑了笑,目光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恍惚:“唱首老歌——《同桌的你》。”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
起初只是几个人小声哼唱,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
那些被岁月磨砺的嗓音,那些被生活压低的声线,在这一刻都找回了青春的温度。
他唱得很认真。
当唱到“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时,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全场,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穿过二十年的光阴,与我的目光相遇。
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在《同桌的你》的余韵中,在大家准备放下酒杯继续喝酒时,杨勇刚忽然又开口:
“再唱一首吧。”他说,眼睛里闪着某种说不清的情绪,“那首……《小芳》。”
有人愣住了,有人笑起来,有人已经开始拍桌子打节拍。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这一次,歌声里没有了少年时的戏谑和怪腔怪调。
快四十岁的人们唱起这首歌,嗓音里多了一种理解,一种怀念,一种“原来我们都记得”的默契。
他没有看我,但他唱得很认真,很轻,像是唱给记忆里的某个人听。
在歌声中,我忽然想起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
想起扉页上那个没有画脸的麻花辫女孩。想起那句欲言又止的“谢谢你……”。
唱到“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时,他微微闭了闭眼。
那一刻,我明白了。
那些年,不止是我一个人在听《小芳》出神。
不止是我一个人在笔记本里藏心事。
不止是我一个人,在无数个夜晚,对着星空想象“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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