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家院墙边,一排纸扎格外醒目。
匠人的手艺极尽精巧,纸马栩栩如生,童男童女眉眼生动,金山银山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座纸扎的宅院,青瓦白墙,窗棂分明,连门上的铜环都做得细致入微。
鼓乐班子从清晨就开始吹打。唢呐声时而高亢入云,时而呜咽低回,在黄土坡上回荡。
按照乡俗,小辈们要凑份子请鼓匠吹夜台——从天黑一直吹到天亮,这被视为孝心的体现。
大老姑侄儿外甥外甥女众多,这吹天亮的体面便轻易达成了。
我们家也是其中的一员。
夜幕降临时,院里挂起了马灯。
昏黄的光线下,人影摇曳。仪式开始,女人们轮流到灵前哭丧。
她们的哭声与唢呐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乡村夜晚传得很远很远。
我们这些孩子挤在厢房的炕上,透过糊窗纸的破洞好奇地张望。
死亡对我们来说太过遥远,眼前的一切更像一场热闹的大戏。
弟弟紧紧挨着我,小声问:姐,那些人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我也答不上来,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奶奶是小脚,经不起久站。
入夜不久,她便把我们姐弟揽到身边,带到隔壁稍显清静的房里。
外头的事有大人操心,奶奶摸着我们的头,声音疲惫却温柔,咱们睡咱们的。”
说也奇怪,在外头震天的唢呐声和鼎沸的人声里,偎在奶奶身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我们竟都睡得香甜。
天蒙蒙亮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哭声将我们惊醒。
院外白茫茫跪倒一片,孝子贤孙们正在烧早纸。
青烟升起,纸灰像黑色的蝴蝶在晨风中盘旋。
弟弟吓得往我身后躲,奶奶连忙把我们搂进怀里:不怕不怕,这是送大老姑去个好地方呢。
晌午时分,起灵的时刻到了。
那口厚重的柏木棺材由八个壮汉抬起,缓缓出了院门。
送葬的队伍像一条白色的河流,沉默地流淌在乡间土路上。
唢呐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曲调格外苍凉。
下葬的地方选在村东的祖坟。
新挖的墓穴张着黑黢黢的口,等着接纳它的主人。
当第一锹黄土落在棺盖上时,哭声骤然炸响,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
我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永别。
午宴比昨日丰盛许多,可大人们都面带倦容,默默地吃着。
饭后,亲戚们开始陆续告辞。
奶奶要按规矩留下,还得再住两天。
母亲则带着我们踏上了归途。
这一次,母亲没让我跟着奶奶。
夜里,我和弟弟偎在母亲身边,炕烧得温热,可总觉得少了什么。
弟弟非要挨着我睡,其实我更想挨着母亲。
窗外月色清冷,没有了唢呐声,也没有了奶奶温暖的怀抱,我第一次尝到了思念的滋味。
直到第三天黄昏,奶奶才风尘仆仆地回来。
我像只归巢的燕子扑进她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奶奶笑着摸摸我的头,眼角深深的皱纹里盛满了夕阳的余晖。
很多年后,每当唢呐声在梦里响起,我总会想起那个冬天——想起纸扎在火焰中化作的青烟,想起唢呐声里的苍凉,更想起奶奶怀抱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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