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混沌初开的世界里,第一个清晰的身影,是十八岁的小姑。
她像一株沾着晨露的白杨,挺拔而清新,正读高二的她,是整个家庭里最具书卷气的存在。
我这个由她亲手抱回、用红布包裹的“小侄女”。
成了她那个夏天最珍贵的秘密与研究课题。
奶奶看着她整日围着我转,连同学邀约都推了。
便打趣道:“咋,外面的大世界,倒不如家里这小人儿香了?”
小姑只是羞涩地笑笑,并不作答。
后来母亲回忆说,那个暑假,小姑几乎成了我的“影子守护者”。
我的每一声啼哭,都是牵动她的最高指令。
她会立刻放下书本,跑来将我放在被子上,拉着我在宽敞的大炕上来回转圈,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
那轻柔而有节奏的晃动,是我对“安宁”最初的定义。
待到满月时,那床承载了太多温柔步履的小被子,边缘竟真被她磨出了一个不起眼的洞。
在这般密不透风的稀罕中,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盛典——满月酒。
满月这天,风尘仆仆的爸爸也回来了。
他坐着同事的运煤车,常年奔波在无尽的国道上,通常一两个月才能回一次家。
我出生后,他只在上回将“车停国道边,跑回来匆匆看了一眼”这是见过我第二面。
而这次,他为了我,特意和别的司机调了班,从时间的缝隙里,硬生生挤出了完整的一天。
他是一大早进门的,像一尊刚从煤矿里走出的雕塑,浑身黝黑,连眉宇间都藏着疲惫的煤灰,工作服上还带着北方公路的尘土气息。
母亲见状,赶忙催促:“快去旁边屋子洗刷一下,把衣服换了,出来好迎接客人。”
他憨厚地应着,目光却先急切地寻到我身上。
那眼神,像一盏骤然被点亮的灯。
院子里,早已是一片忙碌的交响。
邻居们穿梭往来,临时砌起的灶台火舌欢舔,大铁锅里翻滚着乡村酒席的硬核篇章:
象征团圆的丸子、
油亮丰腴的红烧肉、
层层叠叠的“爬肉条”、
寓意吉祥的黄河鲤鱼、
豪迈的手把羊肉、
金黄酥脆的香酥鸡,
以及压轴出场、容纳百味的大烩菜。
油锅滋滋作响,金黄的炸糕一个个膨胀鼓起,大家笑着说:“吃糕,步步高!”
食物的香气与人们的笑语交织在一起。
将整个院落烘托得如同一个温暖的、巨大的蒸笼。
“半前晌”(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客人们像循着花香的蜂蝶,陆陆续续来了。
大舅妈一家子、
二舅妈一家子、
大姑一家子、
大姨一家、
邻近的二爷爷、二奶奶,还有各路表亲……平日里安静的院子,此刻成了流淌着亲情的热闹河床。
母亲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
她细心地将我梳洗打扮,用她充盈的奶水为我擦拭小脸,据说那样能让孩子肤色白皙。
她给我穿上亲手缝制的红色小背心,那是她一针一线绣出的护身符。
我被包裹在花色鲜艳的“包皮”里,像一个精致而珍贵的礼物。
被她抱在怀里,站在门口迎接每一位前来道贺的亲人。
而我的爸爸,这位平日里与方向盘和寂寞公路为伴的沉默男人!
此刻站在母亲身旁,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褪去了那身煤灰,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却仿佛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那双惯于操控方向盘的大手。
他不会说漂亮的场面话,只是反复地、憨实地对每一位客人说着最朴素的邀请:“大家快进家哇!”
那声音里,藏着他风尘仆仆归来的全部目的。
和一个父亲笨拙而深沉的爱。
那一刻,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是一个被红布包裹、在炕头被来回踱步的怀抱!
我的世界也很大,大到被整个家族的笑语与祝福充盈。
这个由秘密与深爱共同构筑的港湾,正张开了它最温暖的臂弯,迎接我正式驶入人生的漫长航道。
热闹像潮水般,来得汹涌,退得也迅疾。
当最后一道炸糕的油香在空气中淡去,当喧哗的人声如落潮般退出院门,偌大的砖石院落仿佛一个被掏空了的贝壳,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出一种疲惫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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