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寻常到令人窒息的傍晚。
四十七岁的我陷在沙发里,像一块被攥干了最后一滴水的海绵。
手机幽光映着一张积极保养却难掩疲态的脸——一个所有尴尬都无处隐藏的年纪。
眼角淡淡的细纹,鬓角显露得霜色,心里却还梗着二十岁的不甘。
只是这点不甘!
早年咬牙置下的房产,市值已然腰斩,月供却一分不能少。疫情前开店所投入的资金。
零零总总,负债一百万。
从前一个月能挣十几万的日子像场旧梦,如今十一个月,收入拼凑不到三十九万。
五天后雷打不动的房贷、雪片般簌簌落下的信用卡与网贷账单、女儿下一期的补习费、推脱不得的人情礼金……
它们是一排精准的刽子手,在月底准时集结。
粗粗一算,又是三万有余。
抬头一看孩子爸爸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初冬的寒气进门,眉宇间是藏不住的惫色。
“生意真真的差!”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像在讨论晚饭,“十天,就进了三百块。
下礼拜这些钱,怎么办?”我把屏幕转向他,上面爬满了猩红的数字。
他瞥了一眼,没接话,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能周转的平台,美团21万、抖音19万、支付宝10万……
这个月,全都抽贷,额度清零了。”
我的喉咙开始发紧,像一根被拽到极限、即将崩断的皮筋,“我实在……倒不开了。”
沉默在房间里急剧膨胀。
许久,他抬手用力揉按太阳穴,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也没有办法。”
顿了顿,那轻飘飘的三个字像羽毛,却带着生铁的寒意砸下来:
“我头疼。”
然后,他转身,握住门把手。
“咔哒。”
门开了,又关上。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迅速消失。
他就这样走了。
把我和那一屏幕冰冷的数字,连同这满屋令人窒息的沉默,一同封存在了原地。
沙发上他残留的体温迅速凉透,像从未有人来过。
这就是我的人生吗?
在四十七岁这一年,精确地坍缩成一个由债务、压力与无言构成的、坚不可摧的绝境。
就在这片虚无的、令人心慌的空白里,我倒头躺在沙发里面,往事的伏流却轰然决堤——
不是模糊的闪回,是带着体温、气味与痛感的复现:
是大青山上松针与泥土被烈日暴晒后的苦涩清香;
是奶奶在煤油灯晕黄的光圈里,眯着眼为我缝制满月小袄时,那根穿梭不断的红线;
是弟弟递来糖果时,糖纸上那一点小心翼翼的、潮湿的触感;
是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永不停歇的节奏,是自行车后座上,那掠过耳畔、割开暮色的猎猎风声……
如此清晰,如此霸道。
仿佛我四十七年的人生,被压缩成无数颗记忆的琥珀,在此刻被同一道闪电击中,全部迸裂,汁液淋漓。
如果可以重来……
这念头像绝对黑暗里擦亮的第一根火柴……
我知道,人生无法重来。
但有些东西,或许可以打捞。
我关掉那刺眼如刑期的还款日历,打开一个空白文档。
光标在左上角独自闪烁,像黑夜里最后一颗不肯坠落的星辰。
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手指落下,敲下第一行注定沉重的字:
【暑假的日子,若是不在写作业,便一定是在爬山的路上……】
字迹在屏幕上显现的刹那,窗外的夜色仿佛被这行字轻轻熨贴了一角。
搁浅的贷款还在,那扇关上的门依然冰冷!
但在这个由我创造的、始于1978年的文字世界里,我猛地吸进了一口久违的而自由的氧气。
有人说,重生是闭眼于悬崖,睁眼于摇篮。
我的“重生,”就发生在这个用债务压垮尊严的夜晚,发生在丈夫离去那声“咔哒”的关门响后。
对,根本没有神迹把我变回婴孩。
是当手指敲下那个“暑”字的瞬间——某种更为真实的奇迹发生了。
不是时光倒流,是记忆的灰烬在我每一寸灵魂里精准地“复燃”。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懵懂的经历者。
我是我自己生命记忆的缝补匠。
键盘流淌的,是我淬炼过的生命。
写作,救不了当下的急。
但它成了我这艘即将搁浅的破船上,唯一还能握紧的、属于自己的桨。
我决定划回去,逆着时光的河流,划向记忆最漆黑的深处。
去打捞那些被岁月淹没的、沉甸甸的、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来压住此刻生命中,这可怕的、令人失重的轻。
去救赎,那个故事里的她。
也去救赎,这个书写故事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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