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的传说中,嵇康写《与山巨源绝交书》痛骂山涛,仿佛山涛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但作为深谙权谋的曹髦,他看懂了更多。山涛其实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这些朋友。他推荐嵇康做官,虽是把嵇康推向了火坑,却也是在试图给嵇康穿上一层体制内的“铠甲”。只可惜,嵇康这块玉,太硬,太脆,受不得半点尘埃。
还有那个刘伶。
身高六尺,其貌不扬,却常常赤身裸体呆在屋里,说什么“天地是我的房子,屋子是我的裤子,你们钻进我裤裆里干什么”。他是最彻底的虚无主义者,用绝对的荒诞来对抗绝对的压抑。
以及阮咸、王戎……
这七个人,与其说是一个政治团体,不如说是一群在精神荒原上抱团取暖的流浪者。他们有的刚烈,有的圆滑,有的疯癫,有的贪婪(王戎后来成了着名的守财奴)。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看透了司马氏所标榜的“名教”背后那令人作呕的虚伪。
他们服用“五石散”,以此来麻痹肉体的痛苦,追求精神的飞升。此时的大魏士林,宽袍大袖,扪虱而谈,看似风流潇洒,实则是个巨大的精神病院。每一个癫狂的举动背后,都藏着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子期,”曹髦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你知道大将军为何容忍你们至今吗?”
向秀茫然地抬起头。
“因为他也怕。”曹髦将树枝丢进火里,“他手里有刀,杀人容易。但他杀不尽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杀不尽士大夫心中的那点傲气。他需要你们做个样子,证明这大魏还是讲礼贤下士的,证明他司马家也是懂‘雅量’的。”
嵇康这种“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论调,在和平时期是名士风流,但在战争时期,就是动摇国本的毒草。
司马昭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陛下……为何要对草民说这些?”向秀虽然恐惧,但他毕竟是智者,听出了皇帝话中的深意。
“因为朕不想看到广陵散绝。”曹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看着熟睡的嵇康,这个男人有着希腊雕塑般完美的容颜和极度纯粹的灵魂。在这个肮脏的泥潭里,嵇康干净得让人心疼,也危险得让人心惊。
“朕这次带嵇先生出来,不是为了看戏。”曹髦低头看着向秀,目光灼灼,“朕是要让他看看,这真实的修罗场是什么样子。只有看清了血淋淋的现实,‘越名教而任自然’才不会成为一句空话。”
曹髦心中清楚,他不能直接招揽竹林七贤。阮籍太滑,山涛太深,刘伶太醉。唯有嵇康,是一把双刃剑。
如果能让嵇康意识到,只有手中的剑才能守护心中的琴,那么这把剑,就能为曹髦刺穿司马氏编织的这张窒息的大网。
“好好照看嵇先生。”曹髦留下这句话,转身向中军大帐走去。
风雪更大了。
曹髦走在雪地里,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想起了洛阳城里的那些人。
此时此刻,阮籍或许正醉倒在某个酒肆,青眼看着苍天;山涛或许正在吏部的案牍前,权衡着一个个官员的升迁,眉宇间锁着解不开的愁绪;刘伶或许正坐着鹿车,扛着铁锹,对仆人说“死便埋我”。
这就是大魏的正元时代
这就是竹林七贤。
他们是这个即将死去的王朝最后的一抹亮色,也是这个黑暗时代最凄厉的悲鸣。
而曹髦,这个注定要“以卵击石”的少年皇帝,正试图将这些散落的星辰,汇聚成一把火。
远处,巡逻的士兵披坚执锐,铁甲在火光下泛着寒光。口令声此起彼伏,杀气腾腾。
这里没有诗,没有酒,只有生死。
曹髦停下脚步,回望了一眼嵇康所在的位置。
“嵇叔夜,”他在心中默念,“你打了一辈子的铁,却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炼钢’。这一路去淮南,朕会教你。这世间最大的熔炉,不是你家后院的红炉,而是这人心鬼蜮的朝堂与战场。”
雪花落在曹髦的睫毛上,化作冰冷的水珠。他没有擦拭,而是大步踏入了黑暗之中,向着那不可预知的未来,坚定地走去。
在这个时空,竹林的风,或许会吹向另一个方向。
喜欢绍魏之高贵乡公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绍魏之高贵乡公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