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西宫,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扒出来一块石头。这里是陈景,现在叫曹髦的地方。他被安顿下来,像一尊新漆的泥菩萨,摆在架子上,供人观赏,顺便等灰尘将自己埋掉。
外头传了话,大将军司马师来了。
曹髦没动,手里捏着一本《春秋谷梁传》,目光落在竹简上,心思早他娘的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知道今天这一出戏,怎么演,唱哪一出,都是早就定好的。人家不是来觐见的,人家是来验货的,看看这新上任的“皇帝”是不是个合格的废物。
司马师来了。脚步声,沉重、有力,就像踩在洛阳城的地基上。这男人比他爹司马懿更具压迫感,眼神不是老狐狸的狡黠,是豺狼的精明和杀伐果决。他一进来,殿里的空气立马稀薄了一截,连那尊铜炉里的檀香烟气都好像凝固住了。
“陛下近来可好?” 司马师的声音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掌控感,仿佛是在问自己的私产是不是保管得当。
曹髦立刻放下竹简,起身,作揖,略微急促,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少年人面对权威时的那种局促不安。
“大将军辛苦了,朕……髦甚安。” 曹髦把那个“朕”字咽了回去,用了一个更谦卑的自称。他知道,在这个地方,越是讲规矩,越是显得没骨气。没骨气,就是司马师最希望看到的品质。
司马师并未坐下,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凌乱的竹简,还有那盏燃了一半的油灯。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天子是自己和郭太后商议后册立的,出身高贵,但没什么实权。不过,世家大族嘛,谁知道肚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东吴那边,孙权新死,诸葛恪又在合肥那边闹腾,朝中军务,繁杂如麻。” 司马师提起了正事,语气平淡,却像用一把刀子往桌面上戳。
这是试探。他想知道,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帝王的敏感性。
曹髦装作听不懂,或者说,装作对此毫无兴趣。他脸上的表情,先是略微的茫然,然后又转为一种纯粹的学子式的担忧。
“东吴之事,大将军自有定夺,我信得过大将军的韬略。” 曹髦没有正面回应,反而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手上的《谷梁传》。
“我近来一直疑惑,古人注疏经史,为何总有抵牾之处?就好比这《谷梁传》对隐公即位的记述,与《公羊传》完全不同。我日夜思索,不得其解,只怕自己愚钝,荒废了学业。”
他絮絮叨叨,从军国大事直接跳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儒家经典争论上去。他说得认真,眼睛里透着对知识的渴望,以及对政治事务那种天然的“抗拒”。
司马师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他见过太多野心家,要么急切地表忠心,要么装作大智若愚,急着问“江淮军情如何?”。像曹髦这种,直接沉溺于注疏之学的,倒还真是少见。
这小子,要么是真傻,要么是真懂。
司马师走到桌前,随手拿起那本竹简,翻了翻。
“陛下专研经史,是好事。圣人立言,重在修身养性。” 司马师将竹简放回原位,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蔑,“至于军国大事,陛下不必忧虑。天下纷扰,有臣在。”
“大将军说的是。” 曹髦立即接茬,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样子,“髦深知自己年幼,难当大任,只求能为大将军分忧。只是这朝中礼仪,髦还得多多学习,不求闻达,但求不给大将军添乱。”
谦卑到这份上,已经不是皇帝了,像个唯唯诺诺的秘书,甚至更低。
司马师满意了。
一个只关心典籍和礼仪的傀儡,总比一个关心兵权和士族平衡的皇帝好对付得多。他今日前来,主要目的就是要确认,曹髦没有继承先帝的那点残存的骨气。
“陛下安心研读。至于身边近侍,不必过于费心。我会安排妥当,选几个精通文墨,又老成持重的人来侍奉左右。”
司马师没有指明是谁,但他要安排进来的,绝不会是精通文墨,而是精通“耳目”之术的人。
“全凭大将军做主。” 曹髦立刻拜谢,姿态恭敬得有些可怜。
司马师走后,殿内的空气重新流动了起来,但那种沉重感并未消散。曹髦回到桌前,没有再看那本《谷梁传》。
他不是在看什么经史注疏。他是在看一出戏。一场关于隐忍和装死的戏。今天这一关,他算是用“无能”和“书呆子气”暂时糊弄过去了。司马师会认为他心无大志,只会做学问,对权力毫无兴趣。
但这种糊弄,保不住多久。司马师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他不会因为一场见面就彻底放心。
曹髦默默地抬头,看向殿外。天色已暗。他知道,从今往后,他身边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他吃的每一口饭,都会是司马家的眼睛。
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让司马师不得不动用全副精力去对付,从而无暇顾及他这个少年天子的危机。
而这个危机,很快就要在淮南爆发了。那两位老臣——毋丘俭和文钦——正带着他们对曹魏最后的忠诚,和一腔热血,往刀口上撞。
这忠义之士的血,是用来为他曹髦的图谋,祭旗用的。他必须利用好他们的死。
曹髦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神里彻底褪去了少年人的怯懦。
突然,殿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一个身形不高,面容削瘦的宦官站在门口,躬身道:
“陛下,大将军刚才吩咐,命司徒王沈,连同王业二位大人,即刻入宫侍奉左右,助陛下研习经史。他们二人,已经在外候着了。”
王沈和王业?曹髦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这两位,是司马氏着名的走狗,也是日后那场“政变”中,出卖自己的急先锋。
这哪里是来侍奉的,这是来安插钉子,二十四小时贴身监视的。
曹髦闭上眼,再睁开时,脸上重新挂上了对经史的痴迷和对政治的无知。他知道,这出戏才刚刚拉开序幕。他要用最儒雅的方式,将这两条毒蛇,养在身边。
不过,他得想个法子,先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明白,这个少年天子虽然痴迷诗书,但脾气,可不太好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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