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走私案的震动与勘验纠纷的涟漪,并未如反对者所愿那般轻易摧毁新生的开埠尝试,反而如同投入熔炉的顽铁,在徐光启有意的引导与李之藻、宋应星等人的切实应对下,开始被锻造成更为坚韧、也更为精密的规则与工具。
宋应星在将测量仪器遇到的问题发回“格致院”后,并未坐等北京的回音。他留在月港“海事测勘所”那间简陋的工坊里,带着两名同样痴迷技艺的年轻研习生,开始了艰苦的现场改进。针对象限仪受风晃动和观测高大目标误差大的问题,他借鉴了汤若望曾提及的泰西“十字测天仪”的某些思路,设计了一个带有简易阻尼装置和更精细刻度的新式“重垂象限仪”草图,利用重垂线辅助稳定和校准。对于罗盘受铁器干扰,他尝试用多层铜片和软木制作隔离罩,并着手研究用不同磁石组合、调整磁针重心,以增强其指向稳定性。这些改进尚在摸索,充满失败,但每一次尝试的数据和草图,都被他仔细记录,通过驿传系统,源源不断送回北京。
北京的“格致院”内,接收到宋应星的问题反馈和初步改进设想后,立刻成为各科研习生们热议的焦点。算学科的几人开始尝试用几何方法,推导不同船型桅杆高度与货舱容积之间的经验公式,以期辅助测量;匠艺科则集中力量,按照宋应星的草图,尝试制作“重垂象限仪”的实物模型,并测试不同材料的隔磁效果。李之藻从月港发回的、关于走私案中货物瞒报手法的详细描述,也被整理成《商货欺瞒手法初识》的小册子,分发各科,作为今后制定更严密查验规程的参考。
这种基于实际问题、南北联动、持续迭代的研究模式,正是徐光启设立“格致院”时梦寐以求的。他敏锐地意识到,月港的挫折,恰恰是“格致”之学最宝贵的试金石。他指示李之藻,将月港遇到的每一个具体问题——无论是走私手法、勘验误差,还是胥吏可能被收买的环节、不同海商对规则的试探——都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形成“案例”,定期发回“格致院”,作为研究和改进的源头活水。
同时,徐光启在朝堂之上,面对反对者借走私案和勘验纠纷发起的攻击,采取了一种更为积极的姿态。他不再仅仅被动辩护,而是主动向皇帝呈报“格致院”针对这些问题已开展的研究和初步改进方案,并奏请:鉴于月港试行中暴露出的技术与管理漏洞,请旨扩大“格致院”相关研究的经费支持,并允许从南方沿海招募更多有实际经验的匠户、水手入京,参与研发。
“陛下,譬如良医治病,须先察其症候。”徐光启在觐见时,向万历皇帝展示着“格致院”根据月港反馈绘制的几种新仪器草图,“月港试行,非为求全责备,实为‘察症’也。今症候已显——奸商欺瞒、器物未精、胥吏可能失察。‘格致院’正据此‘症候’,研制新‘药方’——更精之器、更密之法、更廉(防贪)之制。此非靡费,实乃投资于未来海防与利源之稳固也!请陛下明鉴。”
万历皇帝看着那些复杂的草图,依旧半懂不懂,但“察症”、“下药”、“投资未来稳固”这些说法,听起来颇有道理,尤其是联系到虎门新炮的成功和月港首税的入库。他挥了挥手:“准卿所奏。‘格致院’所需,只要是为着实务,便酌情拨给。只是务必做出实效,莫要徒耗钱粮。”
有了皇帝这句话,“格致院”的经费和招募权限得到了有限度的扩大。一些在月港或东南其他港口因不愿同流合污而处境艰难的测量匠、罗盘匠、乃至熟悉海路的老水手,被秘密征召入京,他们带来的第一手经验和那些“格致院”书生们截然不同的视角,迅速碰撞出新的火花。
就在北方“格致院”因实际问题而加速运转之时,月港的形势也在李之藻的谨慎经营下,悄然发生着变化。
陈三宝走私案被铁面处理,虽然短期引发了部分地头蛇的抵制和谣言,但也让许多原本观望、甚至打算效仿的中小海商看到了提举司“动真格”的决心。他们开始重新审视与提举司合作的风险与收益。李之藻适时地推出了一些“怀柔”举措:对于主动交代以往轻微违规、愿意配合今后查验的商人,承诺予以从轻发落或既往不咎;简化部分合规货物的通关手续;并公开宣布,将定期公布税收用途明细,接受商人代表(需经审核)的质询。
同时,孙传庭指挥的“肃清航道”行动持续进行,又有两股规模中等的海寇被击溃。航道安全性的提升,对于正经商人而言,无疑具有吸引力。渐渐地,提举司衙署前,前来咨询“引票”事宜、或试探性进行小额合规贸易的商人,开始多了起来,其中不乏一些原本游离于走私边缘、如今想“洗白”求稳的船主。
更重要的是,宋应星和他的“海事测勘所”虽然依旧被技术问题困扰,却也在月港扎下了根。他不仅指导吏员使用和改良仪器,更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各种海船的船型数据、帆索样式、航行日志(片段),并向老水手请教观星、辨流、识天气的土法经验。这些零碎的知识,被他分门别类,记录在越来越多的册页中。他甚至设法与那艘暹罗商船的船长建立了初步的联系,通过生硬的笔谈和实物比划,了解到一些关于南洋航线、季风规律、以及葡萄牙人在马六甲活动的片段信息。这些信息,连同月港每日的潮汐、风向、商船往来记录,都被他视若珍宝,仔细整理,发回“格致院”,成为“探赜科”早期研究海外舆情与航海知识的重要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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