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连机纺车仍在不知疲倦地嗡鸣,将棉麻化作细密均匀的纱线,也将“增利”二字,一丝丝织入了帝国最高决策者的心绪。内廷几个收到“孝敬”的衙门,以及因贡缎质地提升、采办略省而得了些好处的太监,偶尔在御前闲谈时,已不再将“匠作新法”视为完全的贬义词,反倒会似有若无地提上一句“徐阁老在江南那事儿,倒还真有些实绩”。
这些零碎的、带着利益甜腥气的风言,如同春日里恼人又不可或缺的柳絮,持续飘入西苑。万历皇帝对此的感受,也从最初的无所谓,逐渐变成一种模糊的认可——至少,这东西不惹麻烦,好像还能省点钱,或是让宫里用的东西稍微好那么一点儿。
这一日,万历在丹房观看方士演炼新丹,等待的间歇颇觉无聊,忽而想起什么,随口问侍立在侧的司礼监掌印张宏:“前阵子徐先生搞的那个纺纱的机子,如今怎样了?可还安稳?”
张宏心中微凛,知道皇帝对此事的关注已不同以往。他躬身答道:“回皇爷,奴婢一直留意着。据江南和李郎中所奏,苏松两处试点,都还安稳,产出的纱比以往多且好,上缴的利银也比往年同期多了些。织工们因活儿轻省了,工钱反略有增添,倒也安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江南地方大,人心杂,偶尔也有些不明事理的,说些闲话,倒也无伤大雅。”
“嗯,”万历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仍盯着丹炉中跳跃的火苗,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过了片刻,却又道:“既然安稳,又能多些利银……告诉徐先生,若别处有合适的,也可照着样子,仔细着办。但切记,不可生事,不可靡费。”
这句话,轻飘飘的,甚至没有形成正式的旨意,只是皇帝对身边太监的一句口谕。但传到文渊阁徐光启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若别处有合适的,也可照着样子,仔细着办。”——这意味着皇帝对“匠作改良”的态度,已从“试点观望”,悄然转变为“默许推广”!虽然加了“不可生事,不可靡费”的紧箍咒,但口子已然撕开!
徐光启强抑心中激动,他知道,必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遇。皇帝的支持建立在“利”的基础上,脆弱而功利,必须用更多、更直观的“利”来巩固和扩大。
他立刻召集李之藻(已因试点有功被徐光启保举,暂调回京汇报)及工部几位理念相通的官员密议。
“陛下既有此意,吾等当顺势而为。”徐光启目光炯炯,“然则,若仅止步于纺纱一艺,纵有所成,其利终归有限,亦难成气候。匠作改良,其用当广布于民生百业,其学当有专司统摄研讨。如今零敲碎打,各府自行其是,或遇阻挠,或效不彰,终非长久之计。”
李之藻深以为然:“元辅所言极是。下官在江南,深感技艺传承之散乱,工匠各守其秘,许多良法妙诀,或因一人亡故而绝,实为可惜。且地方官员,通晓此道者寡,或视之为末节,或畏难惜费,若无朝廷明令引导,专人督办,恐难推广。”
一位工部郎中接口道:“然则,若骤然奏请设立专司,名目过大,恐招非议。前番‘协理司’已属不易。”
徐光启沉吟片刻,缓缓道:“名目可暂缓,然事需先行。陛下既允‘照着样子办’,吾等便可在‘增利’二字上多做文章。”他看向李之藻,“子田(李之藻字),你久在江南,又精算学,可能将纺机改良之利,推演于其他相近之业?譬如织布、提花,乃至缫丝、纺麻?若有一份明晰的条陈,言明若在江南织造诸业中,择其要者,系统改良器械、理顺工序,岁增税利可达多少,或可为下一步进言,增添筹码。”
李之藻精神一振:“下官可试!宋应星先生处,辑录了不少相关匠艺图谱心得,下官可与他一同参详,再结合各地织造历年钱粮数据,当可做出大略估算。”
“好!”徐光启点头,“此事便交予你。务必扎实,宁保守,勿虚夸。”他又转向其他几人,“诸位在部中,亦当留意,凡有各地呈报关乎农具、水利、舟车等改良之议,或民间确有巧法能省力增产出者,皆可留心记录,暂汇于‘协理司’名下。吾等先不争名分,只做实绩,积少成多,待火候到时,再图正名!”
一场没有公开宣言的“技术革新”集结,在徐光启的策划下悄然展开。李之藻带着任务和更明确的授权,再次南下,与宋应星会合。这一次,他们不再局限于一座工坊、一种机器,而是开始系统地调研苏松杭嘉湖等地的官私织造现状,拜访隐匿于市井坊间的老匠人,记录、整理、测算。
而徐光启自己,则在一次觐见皇帝,汇报完漕运、边关等“正事”后,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陛下,前日李之藻自江南回报,彼处工匠受新式纺机启发,于织机、提花机亦有些许改进之想,若成,或可使宫中用缎花色更繁复,质地更挺括。臣已令其谨慎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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