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考核新制》的旨意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整个大明官场炸开了花。与朝堂之上那些尚且需要维持体面的反对声不同，地方各级衙门、乃至京中各清要散秩的官廨之中，涌动着的则是更为直接、也更为恐慌的暗流。
首辅值房仿佛成了风暴的中心。每日递进来请求“汇报工作”、打探风声的名刺拜帖堆积如山，言辞间无不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焦灼。赵宸对此一概拒之不见，只命赵福按旧例，礼数周全地一一退回。
然而，退回的不仅仅是客套，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汹涌的反扑。
这一日，吏部文选司郎中周嘉谟，一位素以干练着称、也是赵宸颇为倚重的改革派官员，面色凝重地拿着一份文书走进了值房。
“阁老，”周嘉谟将文书放在案上，声音低沉，“这是南直隶、浙江、江西三省布政使司，以及南京六部几位堂官，联名呈送的‘公禀’。”
赵宸目光扫过那文书，并未翻开，只淡淡道：“说什么？”
“他们声称，《考成法》条目过于苛细，尤其钱粮征收、刑名完结等项，地方情形千差万别，若强求一律，恐生扰民之弊。且……且考核之权尽归上官，若上官存心刁难，或与被考核者有私怨，则下属官员前途尽毁，毫无申辩之余地。他们……恳请阁老暂缓施行，或允准地方依实际情况，‘酌情变通’。”
“酌情变通？”赵宸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好一个‘酌情变通’！这‘情’由谁来酌？这‘通’又往何处变？不过是想将这刚立的规矩，再钻出无数个可供他们上下其手的窟窿！”
他抬起眼，看向周嘉谟：“还有吗？”
周嘉谟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此外，都察院那边，几位都御史、御史，近日收到大量匿名投书，内容……大抵相同。皆是指控《考成法》乃‘苛政’，是‘以刀笔吏之术驭天下士大夫’，长此以往，必致‘官员离心，政令不行’。这些投书，虽是无名，但观其笔法、用典，绝非寻常百姓所能为。”
“匿名谤书，鬼蜮伎俩。”赵宸冷哼一声，毫不意外，“还有呢？”
“还有就是……拖延。”周嘉谟叹了口气，“各省上报官员履历、任内政绩的文书，进度异常缓慢。问起来，便是籍册散佚、需要核对、主官抱恙等等理由。尤其是一些科道言官、翰林清流，更是直言‘风宪之官，职在讽谏，非钱谷小吏，无从考成’，抵触情绪极为强烈。甚至有人扬言，若强要考核，便挂冠而去！”
值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从窗棂透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却驱不散那凝滞的压力。
赵宸缓缓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宫墙巍峨的轮廓。反对的声音，比他预想的更为顽固，也更为狡猾。他们不再正面强攻，而是采取了“公禀”施压、匿名造谣、消极拖延、乃至以“清流气节”相要挟的软性抵抗。这是千百年来官僚体系面对变革时最惯常、也最有效的应对方式——用无形的“规矩”和“惯例”，将任何试图改变现状的力量消磨于无形。
“他们以为，如此便能让我知难而退？”赵宸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还是以为，法不责众，我奈何不了这盘根错节的‘众意’？”
周嘉谟担忧道：“阁老，此事确需慎重。若操之过急，引得整个士林离心，地方官员阳奉阴违，只怕……新政根基未稳，反生内乱。”
“内乱？”赵宸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电，“周郎中，你可知为何以往革新，多半途而废？便是因为总想着‘稳妥’，总怕‘生乱’，于是步步退让，最终被旧势力蚕食殆尽！”
他走到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份联名“公禀”上：“他们今日敢联名‘公禀’要求变通，明日就敢集体拖延抗命！此风绝不可长！《考成法》甫一颁布，便遇此等阻挠，若此时退让一分，此法便形同虚设，日后任何新政，都将寸步难行！”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传我令！”
“第一，内阁行文驳斥南直隶等处‘公禀’，严申《考成法》乃朝廷定制，绝无‘酌情变通’之余地！令其恪尽职守，限期呈报考核所需文书，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违者，该省布政使、按察使乃至巡抚，一体参劾！”
“第二，着都察院、六科廊，严查匿名投书之事！追查来源，若系官员所为，无论官职大小，一经查实，以‘构陷大臣、扰乱朝纲’论处，即刻革职，流徙边陲！”
“第三，”赵宸目光冰冷，“既然有人想以‘挂冠’相胁，那便成全他们！通告天下：凡认为《考成法》苛刻，不愿受考成约束者，无论是科道言官，还是翰林清流，皆可自请致仕，朝廷一律照准，绝不为难！空出来的位置，正好让愿意做事、懂得规矩的人来坐！”
三条命令，一条比一条强硬，尤其是最后一条，几乎是直接向整个旧有士大夫体系发出了赤裸裸的挑战！
周嘉谟听得心神震撼，他知道，赵宸这是要借推行《考成法》之机，进行一次彻底的人员清洗和换血！这已不仅仅是制度变革，更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
“下官……遵命！”周嘉穆深吸一口气，躬身领命。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唯有紧跟这位手段酷烈、意志如铁的首辅，在这惊涛骇浪中搏出一片新天。
命令迅速传出。朝野上下，再次被这毫不留情的强硬姿态所震慑。一场由《考成法》引发的、席卷整个大明官场的铨叙风暴，终于不再是暗流涌动，而是化作了席卷一切的惊涛，骤起于青萍之末。无数人的命运，将在这风暴中被重新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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