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在辽东掀起的整军风暴,其引发的震荡,远比破败边墙上卷起的风雪更为猛烈。清洗掉的将门蛀虫、被触动的利益网络,如同被捣毁巢穴的毒蜂,虽不敢明着对抗手持尚方宝剑的孙承宗,却将满腔的怨毒与恐惧,化作一道道无形的箭矢,射向千里之外的京城,射向那位被视为一切变革源头的首辅——赵宸。
西郊别院,暖阁内的密谋愈发频繁。
“好个孙承宗!好个赵宸!”微胖老者将一份来自辽东的密信拍在桌上,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这才几个月?辽阳、广宁、锦州……多少将门被连根拔起!他们这是要把辽东彻底变成他赵家的私产吗?!”
清瘦老者捻着胡须,眼神阴鸷:“孙承宗借着整军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动辄以军法斩首,辽东已是人人自危,怨声载道!长此以往,恐生兵变!”
“兵变?”上首的老者冷哼一声,枯瘦的手指敲着桌面,“他们巴不得我们按捺不住,跳出来说这句话!届时,他们正好可以‘平定叛乱’,将辽东最后一点不受控制的力量也清洗干净。”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硬碰不行,那就攻心。孙承宗在辽东搞得天怒人怨,他赵宸在朝中就能独善其身?别忘了,修筑边墙,整顿军备,哪一样不要钱?国库的钱,可不是他赵宸的私产!”
一番计较,新的策略定了下来。这一次,他们不再直接攻击“均田税”,也不再明目张胆地为辽东贪腐辩护,而是将矛头对准了赵宸和孙承宗“劳民伤财”、“擅启边衅”、“动摇国本”。
很快,通政司的案头再次被雪片般的奏章淹没。与之前攻击“专权”的泛泛之谈不同,这次的弹章显然做了更多“功课”。
有的奏章详细罗列孙承宗在辽东“滥杀”将领的名单,称其“排除异己,手段酷烈,致使辽东军心浮动”;有的则夸大修筑边墙、整顿军备所需的钱粮数目,危言耸听地预测这将“耗尽国库,引发天下赋税倍增,民不聊生”;更有甚者,将努尔哈赤近期的几次小规模骚扰,歪曲为“因孙承宗强硬姿态而激化矛盾”,暗示赵宸、孙承宗二人“擅启边衅”,将大明拖入了战争的泥潭。
这些奏章引经据典,数据看似详实,逻辑看似缜密,极具煽动性和迷惑性。它们不再出自那些容易被看穿用心的激进言官,而是由一些素有名望、地位清贵的翰林学士、退休阁老,或在士林中声誉颇高的理学名儒领衔,后面跟着一连串门生故旧的联署。
流言也随之升级,在士大夫的圈子里悄然传播:
“听闻孙承宗在辽东,已擅杀三品参将以上官员七人!如此杀伐,岂是仁政?”
“赵阁老为了边功,是不顾百姓死活了!那‘均田税’本就搜刮甚苦,如今又要加征‘辽饷’,这是要逼反天下良民啊!”
“陛下久不临朝,国事尽委于赵宸一人,如今又放任其在辽东擅动刀兵……唉,只怕非国家之福。”
这些声音,如同瘟疫般在官场蔓延,甚至开始影响到一些原本中立或支持新政的中下层官员。毕竟,“劳民伤财”、“擅启边衅”是足以让任何执政者身败名裂的指控。
首辅值房内,赵宸看着司礼监送来的、比往日厚了一倍的弹章副本,以及赵福搜集来的市井流言摘要,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平日更冷了几分。
赵福忧心忡忡:“老爷,这次的风向不对。背后之人,手段更高明了。他们不再直接反对新政,而是攻讦老爷和孙大人‘苛政’、‘耗财’,这……这更容易蛊惑人心啊!长此以往,只怕陛下那边……”
赵宸放下手中的一份关于漕运后续整顿的文书,淡淡开口:“他们急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孙承宗在辽东动的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自然要拼死反扑。这些谤书,不过是黔驴技穷的哀鸣。”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否要上疏自辩?或者,也让依附我们的官员上疏驳斥?”
“自辩?驳斥?”赵宸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一旦陷入这种口舌之争,便永无宁日,正事也就别想干了。”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赵福:“告诉下面的人,不必理会这些喧嚣。该清丈田亩的,继续清丈;该推行新制的,继续推行。辽东那边,孙承宗要多少钱粮,只要核算清楚,用途明确,内阁一律以最快速度核准,户部必须优先拨付,不得有误!”
“可是老爷,如此一来,岂不是坐实了他们‘劳民伤财’的指控?”赵福仍有顾虑。
“坐实?”赵宸冷哼一声,“什么是实?国库充盈是实!边关稳固是实!百姓负担减轻是实!等这些‘实’摆在面前,这些空泛的谤书,自然如雪遇朝阳,消融殆尽。”
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至于陛下那里……我自有分寸。你只需记住,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因几句流言蜚语便畏首畏尾,才是真正的误国!”
赵福心神一凛,躬身道:“老奴明白。”
就在朝堂之上谤书盈箧、暗流汹涌之际,一份来自辽东的八百里加急密奏,被直接送入了首辅值房。那是孙承宗的亲笔信,除了汇报整军和筑城的进展,更附上了一幅初步构想的防线草图,上面用朱笔勾勒出几个关键节点,并标注了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关宁锦。
赵宸展开草图,目光落在那个初步成型的防线上,久久不语。窗外,阴云密布,山雨欲来。但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不在朝堂的口水之间,而在那即将屹立于边关的坚城固垒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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