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天井里,几株耐寒的草木也瑟缩着,枝叶上凝着霜,了无生气。厅堂中,一个烧得半旺的炭盆勉强驱散着角落的寒意,红亮的炭火映着几张沉默的脸。母亲董婉清坐在上首惯常的太师椅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去维系某种不容倾颓的姿态。她身上那件半旧的深紫色缎面夹袄,袖口和领口早已磨得有些泛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一丝不苟,如同她此刻绷紧的、竭力维持着体面的神经。炭火的光在她清瘦的面容上跳跃,照亮了眼角眉梢那些被岁月和忧患深刻雕琢出的细密褶皱,也映出眼底深处一片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傅善涛坐在下首,军服外套挂在旁边的椅背上,身上只穿着洗得发白的黄绿色军衬衣,依旧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气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质扶手,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炭盆对面那个几乎要融入阴影中的人——傅善涛的二哥,傅善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身形枯瘦,如一株被风霜过度摧折的竹子。剃度的头皮泛着青茬,映着火光,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近乎透明。他盘膝坐在一张小凳上,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身前一小块磨得光滑的青砖地上,仿佛那里蕴藏着人世唯一的真理。自打昨日傅善涛推开这扇久违的家门,见到这位阔别多年、音信杳然的兄长,他便是这般模样。沉默,极致的沉默,像古寺中一尊早已忘却言语的石像。除了初见时那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三弟”,再无一言。他周身弥漫着一种彻底的疏离,这厅堂里的一切——母亲压抑的叹息,炭火的毕剥,窗外呼啸的寒风,都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厚重的障壁,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一片早已脱离了枝头的枯叶,飘零至此,只待下一阵风来。
厅堂里只剩下炭火燃烧时细碎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风掠过屋檐发出的呜咽,如同鬼泣。这沉重的寂静持续了很久,久到让人几乎能听到时间在砖缝间缓慢流淌的沙沙声。母亲终于动了动,她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善庆、善涛两个儿子,那目光里沉淀着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最终化为一声极轻、却仿佛耗尽了她全部气力的叹息。
“善涛,”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异常,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回来了,就好。有些事,该有个了结,也得有个安排。”她的视线在傅善涛和善庆之间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善庆依旧毫无反应,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母亲定了定神,从桌子上拿起存单,纸张有些发黄,上面印着醒目的“香港上海汇丰银行有限公司”的英文花体字。她将文件在膝上摊平,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铅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这钱,是你父亲……当年费尽心思才存下的,”母亲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回忆的重量,“存在香港的汇丰,图的就是个安稳,想着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子孙后代能有个倚靠的活命钱……如今这年月……唉。”她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压下胸中翻涌的愁绪。
“如今,现在父亲已走了,按这乱世的道理,把它分了罢。四份儿。”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善庆,语气变得异常柔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傅善庆说:“我那份,还是娘替我收着,存在城里的钱庄也可以,存香港也可以。我身在佛门,清净之地,也用不上这些黄白之物。”
善庆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那低垂的眼睑下,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浓重的阴影。他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如同蜻蜓点水,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那短暂的点头之后,他整个人又迅速沉入了更深的、冰封般的沉寂里,仿佛刚才那点微澜不过是观者恍惚间的臆想。那份应允,或者说漠然,轻飘飘得像落在古井水面的一片枯叶,转瞬便沉入无人知晓的幽暗。
“咿呀,善涛明白。”傅善涛开口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有些突兀。目光扫过母亲疲惫而坚定的脸,又掠过二哥那仿佛已抽离尘世的侧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份来自父亲、沾着旧日荣光与乱世艰辛的遗产,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氛围里交割,更像是一场迟来的、带着悲凉意味的仪式。
“好。”母亲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略略松弛了一线,她将其中一份文件推到傅善涛面前,“善涛,你那份,自己收好。在外头……用钱的地方多,自己经手稳妥些。”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除了眼下急需的,其余的,娘劝你……还是存回去。汇丰的票子,兴许还硬气些。这世道,法币一天一个样儿,攥在手里,跟捧着一把灰没什么两样。”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当下混乱时局的深深忧虑和对过往“硬通货”的无奈信赖。
傅善涛拿起那份薄薄的文件,纸面冰凉。汇丰银行的字样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它承载着父亲过往的辛劳,也映照着此刻家国破碎的冰凉现实。“是,娘。傅善涛回头就去办转存。”傅善涛低声应承。这冰冷的纸张,是父亲在这乱世留给傅善涛们的最后一点微薄庇护,也是压在心口的又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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