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闽西,已早早染上了暑意。武所县城狭窄的青石板路,被前些日子的几场急雨冲刷过,留下些湿漉漉的深色痕迹。阳光从两边店铺歪斜的瓦檐上斜切下来,明晃晃地砸在地上,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土、牲畜粪便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甜腻的复杂气味。林世才穿一件半旧的靛蓝粗布短褂,袖口挽到肘弯,露出常年搬运药材、略显粗壮的前臂,提着几味刚配好的草药,在挤挤挨挨的人流里穿行。他是武所城济仁堂药铺的管事,一张仿佛被药材浸透、多年不变的脸上,刻着沉默的皱纹,眼神平淡得像是深潭水,叫人看不出半分波澜。
“借过,借过。”他的声音不高,带着闽西山地特有的低沉腔调,在鼎沸的人声中轻易就被吞没。
今日这武所县的风,都刮得有些不对味。往日里城门口懒洋洋盘查的几个丘八,今日腰杆挺得笔直,那身灰黄色的破军装似乎也浆洗过,透着一股紧绷绷的虚伪精神。街面上的人流,像被什么东西吸着、拽着,一股脑地朝着兴贤坊那边涌去。吆喝声、嬉笑声、孩童被挤得哇哇的哭声,还有零星几处骤然炸响的鞭炮,搅得空气都在嗡嗡震颤。
“快些!再慢些占不到好位置喽!”
“听说连省党部的老爷都派人送贺电来了?”
“可不是!啧啧,钟魁队长,这下可真成了天上的星宿下凡!蒋委员长的亲授少将呢!”
“中正剑!乖乖,那可是御赐的……抓了个大人物啊……”
那些零碎的议论,带着毫不掩饰的艳羡与敬畏,如同尖细的芒刺,一下下扎在林世才的耳膜上。他脚步未停,脸上惯有的那种药铺管事特有的、带着点疲惫的麻木和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不透出丝毫裂缝。只是提着药包的手指,在粗糙的油纸边缘,无意识地捻磨着,指关节微微泛白。
兴贤坊那座历经风雨、雕刻繁复的石牌坊,此刻被一层刺目的猩红裹挟。巨大的绸布挽成的红花簇拥着石柱,新鲜的樟树枝叶编缀其间,浓郁的香气被蒸腾的热气一逼,竟显出几分让人昏沉的甜腻。牌坊前人头攒动,乌泱泱的一片,攒动的人头汇成一条浑浊的河流。孩子们骑坐在父辈的脖子上,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小贩们挤在人群边缘,举着竹签串着的劣质糖葫芦和染成五颜六色、一捏就碎的米糕,尖声叫卖。锣鼓喧天,震得人心头发慌。一支临时拼凑、穿着不甚齐整的锣鼓班子占据了牌楼右侧的空地,铙钹、锣鼓敲打得山响,几个唢呐手腮帮子鼓得溜圆,把那喜庆哀乐不分的调门吹得几乎要窜上天去,尖锐的音浪直刺耳鼓。
牌坊下方,临时搭起一座尺许高的简陋木台,铺着褪了色、边缘磨损的红毡。台上几个人影簇拥着。最扎眼的是正中那人:一身簇新笔挺的深蓝色呢子军服,肩章上那颗簇新的、在阳光下闪着刺目金光的少将军衔星徽,帽檐压得低,阴影恰好遮住了眉眼上方,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带着刻意肃然的下颌。他腰板挺得如同枪杆,一丝不苟,腰间一条崭新的宽皮带束得极紧,右侧赫然悬着一把带鞘的短剑——剑穗是鲜艳的金黄色流苏,末端坠着小小的铜质“中正”字样徽章。此人便是钟魁。他的右手始终若有若无地搭在剑柄上,指尖在那冰凉的金属护手上缓慢地摩挲,仿佛在确认、在品味这权力与荣耀的实感。
林世才停下脚步。并非刻意选择位置,人群的涌动自然地将他推搡到一个靠近街角、半倚着一根撑起破旧雨棚木柱的地方。这个角落的阴影,恰好能遮住他大半张脸。他停下,微微侧身,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落在了那高台上被簇拥的身影上。药铺管事那惯有的、深潭般的平静眼神,在那身崭新戎装和腰间的金色剑穗上停留了不过一瞬,便似滑过一块冰冷的石头,没有丝毫涟漪升起,又缓缓移开,投向远处牌楼石柱上模糊不清的雕花。仿佛台上那新晋的少将,那象征着无上恩宠的“中正剑”,与街边一只流浪的土狗并无二致。他沉默地站着,像一块被遗忘在喧嚣角落里的礁石。
一片更响的锣鼓点子骤然炸开,如同一瓢滚油泼进了鼎沸的汤锅。台上,一个穿着崭新中山装、油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瘦高男人几步窜到台前,手里抓着一只裹着红绸布的土制铁皮喇叭筒。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经过喇叭筒的扭曲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亢奋和刻意拔高的尖锐,瞬间压过了锣鼓声:
“肃静!肃静!父老乡亲们!”他挥舞着空着的那只手,脸上的肌肉因激动而抽搐,“吉时已到!武所全县,同庆盛典!恭贺我县剿匪英雄、党国忠良——钟魁钟长官!荣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特授陆军少将军衔!获领袖蒋委员长亲赐‘中正剑’!”
“哗——”台下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喝彩声。人群里的亢奋被这极具煽动性的宣告彻底点燃。
“这!”司仪猛地扬起另一只手,指向钟魁腰间那把短剑,声音又拔高八度,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狂热,“便是无上荣宠!是领袖对我武所战士赫赫战功的最高嘉奖!钟长官赤胆忠心!智勇双全!民国二十四年初,料敌机先,于长汀水口密林之中,一举擒获共党首要巨魁——瞿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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