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冬天,武所镇外的山峦蒙上了一层铅灰色的薄霜,风从汀江峡谷深处席卷而来,带着刺骨的湿寒,吹得济仁堂药铺门口那对褪了色的灯笼纸哗啦作响。镇子里的人走路都缩着脖子,夹紧胳膊。刚刚过去的十一月间,县政府的一纸公文连同征粮加税的告示,一并贴在了武所土灰色的祠堂外墙上,搅得人心惶惶。那告示上朱红的县府大印,像一块凝固的血痂,冷冷地宣告着又一重压迫的降临,也预示着这个冬天,恐怕比往年更难熬些。
就在这压抑的灰暗底色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武所镇周遭的几个乡里悄然荡开了涟漪——武所隔壁的十方镇,这个比武所镇还要大上许多、人口更稠密的老墟场,边上那片紧挨着西湖寺、长年蒿草过人的荒岗野坡,被新上任的县长张襄人下令平整了。县里筹集了款项,这款项的来路,乡民们私下里嘀咕,多半又摊派到了各保各甲的头上,在那片新整出的平地上,搭起了一溜两排土木结构的简易店面,东一溜,西一排,中间留出宽阔的通道。一个崭新的墟场,便在这岁暮天寒之际,仓促而隆重地立了起来,挂上了“西湖圩场”的牌子。
风声传到济仁堂药铺那终日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后堂时,林世才正在对着账册,眉头不自觉地蹙紧了。济仁堂的实际掌舵人,师娘林蕴芝,端坐在内宅偏厅那把雕工繁复的紫檀木圈椅里,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剪子,慢条斯理地修剪着面前一盆罗汉松的细枝。窗外的天光透过高丽纸糊的窗棂,在她保养得宜、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贡缎袄裙,腕上那串紫檀佛珠随着她修剪的动作,偶尔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十方西湖新开了个圩场?”林蕴芝的声音不高,一如往常的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目光依旧专注在手中的银剪和枝叶上,“县里倒是有心,赶在年关前弄出这么个热闹。”
林世才放下手里的账簿,抬眼看向师娘。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灰棉袍,身形显得有些单薄,站在光线稍暗处,回话:“是,听说是县府张县长亲自督办,平整了西湖寺旁边那大片荒地,搭建了不少新棚屋店面,排场不小。这几日是开市头场,听赶早回来的人说,人山人海,比十方原来的老圩场还热闹许多,方圆几十里都轰动了。”
林蕴芝剪掉一根多余的横枝,将银剪轻轻搁在红木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她拿起雪白的细棉布帕子,慢悠悠地擦拭着手指,这才抬起眼看向林世才:“新开张的火头旺,人多货杂,未必就都是正经买卖。不过,既是县里搞的排场,总要去照应照应。我们济仁堂在十方也是有头脸的,不能失了礼数。”她顿了顿,目光在林世才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又掌控一切的穿透力,“你明日替我去一趟,带上些寻常的伤风感冒、避秽驱寒的成药散剂,再备几盒上好的安宫牛黄丸,装点门面。去了,寻到管事的,把礼数尽到。看看这新圩场的路数,也听听各方的风声。”
这决定在林世才意料之中。济仁堂作为闽西山区有根基的老药铺,自然要在这种官方搭建的新场面上露面,维系住与官面上的那点情分。他垂首应道:“是,师娘。我这就去准备。”
林蕴芝微微颔首,重又拿起银剪,目光落回那盆罗汉松上,仿佛刚才的决定不过是吩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屋内重又陷入沉默,只有佛珠偶尔的轻响,以及银剪修剪枝叶时细微的“咔嚓”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世才退出偏厅,穿过那幽深、带着一种陈旧木头和药材混合气味的回廊。他心里并无波澜,这本就是分内事。然而,就在他即将迈步进入药味更浓的前堂时,一个念头却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脑海——钟嘉桐。
那个总是低着头,在药铺后堂安静地分拣药材,或是独自在卧房角落做针线的女子。前几个月已经成了自己妻子。她的天地,似乎从未超出过济仁堂这高墙深院和武所镇那几条石板街。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十方那样热闹的大集镇,对她而言,恐怕遥远得像另一个天地。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出了一丝异样的情绪。连林世才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他脚步顿了顿,脚步下意识地转向了自己居住的那处僻静小院。
院门口,正撞见钟嘉桐端着一个藤编的簸箕出来,里面装着刚拣好的新收的草药。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斜襟旧棉袄,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愈发显得身形单薄。看到林世才,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习惯性地垂下眼帘,侧身让到一边,轻声问候:“回来了?”
“嗯。”林世才应了一声,目光在她低垂的头上停留了一瞬。她梳着简单的圆髻,插着一根素净的乌木簪子,几缕细软的额发被风吹得贴在光洁的额角。他几乎没怎么仔细看过她的脸,此刻才发觉,在济仁堂常年阴暗的光线下,她的肤色其实有些过于苍白了,带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淡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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