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才的目光落在董增堂脸上,试图从那平静的神色下捕捉一丝别样的东西。董增堂坦然回视,眼神里除了那点惯有的疏离,便只有一种“我为铺子着想”的笃定。
“董先生有心了。”林世才压下心头的波澜,缓缓道,“此事……容我仔细琢磨琢磨。银钱的事,得从长计议。”
董增堂微微一笑,点点头不再言语,那笑容里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阳光斜斜移动,将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地上,显得有些莫测。林世才的目光再次扫过桌上那些劣质药材,心中那点疑虑和对新渠道的渴望交织翻腾,沉甸甸地坠着。
日子在算盘珠子的噼啪声、药碾的吱呀声和病人断续的咳嗽声中不紧不慢地滑过。林世才终于下定决心,用了董增堂牵的线,与樟树药帮搭上了关系。第一次尝试性的采购量不大,但验货时,林世才亲自盯着。关防风根条浑圆饱满,断面油润,确是上品;川贝母色白如雪,两瓣相合处微微张开,真如“怀中抱月”;至于那几支小小的移山参,芦头、纹路、须根也都透着地道。几位坐堂先生验过,都捻须点头,连最是古板挑剔的钟发贵也难得地露出了嘉许之色。
“这方是治病救人的东西啊。”钟发贵抚摸着那质地坚实的防风片,感慨道。
药材品质的提升,效果立竿见影。济仁堂的方子见效快了几分,口碑悄然回暖。虽是寒冬,前铺来抓药的人气,却比往年此时要旺上一些。林世才看着伙计们忙碌的身影和渐渐丰盈起来的药斗,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总算稍稍松弛了一丝。董增堂脸上的那点疏离,似乎也融化了些许,与人说话时,话语也多了几句。只有那小学徒李裕安,目光偶尔与董增堂接触时,依然会像受惊的小兽般飞快闪躲。
这一日午后,日头难得地透出些许暖意,懒懒地洒在济仁堂门口的青石板上。林世才刚送走一位抓完药的熟客,正打算去后院看看新晾晒的药材,门口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声音虽然含混,但几个敏感的词汇还是钻了进来:“……法币……”“……银元……禁了?”“……真的假的?……”
林世才心头微动,脚步顿住。他慢慢踱到门口,只见几个常年在街上跑腿讨生活的“黄鱼车”夫正聚成一圈,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车夫,神色激动,唾沫星子横飞,手里比划着。
“千真万确!我拉客去县政府旁边,亲耳听里头传出来的风声!”老车夫压低嗓子,“说是南京的大令,叫什么……法币!往后市面上,只准用这纸头票子!袁大头、鹰洋、龙洋……统统作废,再使就是犯法!要抓去坐牢的!”
“啊?!”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车夫惊得张大了嘴,“那……那我攒的那几块银元……”
“赶紧藏好!要不就趁早找门路换了!”老车夫一脸凝重,“听说银行那边已经贴了告示,禁止银元买卖。估摸着,就这两三天的事!”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受惊的苍蝇在耳边盘旋。林世才站在那里,初冬那点微薄的暖意瞬间从四肢百骸抽离,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法币?银元禁用?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济仁堂账面上那点可怜的活钱,几乎全是银元!而刚从樟树药帮定下的那批续订药材,已经付了定金,约定的正是用现银结清尾款!
这消息,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捅穿了济仁堂刚刚复苏的那点希望。他扶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前一阵发黑。药铺门口那点嘈杂的议论声,此刻听来如同丧钟哀鸣。
武所城的空气骤然绷紧了。政府的告示,几乎是踩着“黄鱼车”夫们议论的脚后跟,贴满了城门口和主要街巷的砖墙。粗糙的麻纸,盖着鲜红的县府大印,墨迹浓重得几乎要滴下来。
“国民政府财政部令:
为统一币制,整顿金融,自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四日起,以中央、中国、交通三银行(后加中国农民银行)发行之钞票为法币。所有完粮纳税及一切公私款项之收付,概以法币为准,不得行使现金(银元)……违者按《妨害国币惩治暂行条例》严厉惩办……”
街面上,恐慌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那些曾经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独有温润光泽的袁大头、鹰洋、龙洋,一夜之间成了烫手的山芋,也成了暗地里更加值钱的“硬货”。粮店的米价牌一日三改,上午贴出的法币价格,到了下午就划掉重写,数字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膨胀起来。寻常人家攥着刚刚领到的、墨迹未干的法币,看着那飞涨的米价和油盐价,脸上只剩茫然和焦虑。
济仁堂里,气氛更是凝滞如冰。前铺抓药的客人明显少了,偶尔有几个熟面孔进来,也多是忧心忡忡地打听几句关于药价是否会涨,或者抱怨两句外面买米难、买布贵。林世才坐镇柜台后,脸上虽还维持着掌柜应有的镇定,心却早已沉到了冰冷的井底。他手里捏着刚收到的樟树药帮催款单子,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的“余款银元贰佰圆整,限三日内付讫”,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都在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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