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乱葬岗的荒草,呜咽声更响了。新坟前的泥土气息,混杂着生者对未来的茫然与承诺,在阴沉的天空下弥漫开来。
武所县衙侧后方的巷弄,深窄而曲折,终年难见阳光,青苔在湿漉漉的墙根下无声蔓延,散发出陈年累月的霉腐气息。巷子深处,一扇褪色发黑的杉木小门紧闭着,门楣低矮得几乎要碰到高个子人的额头。这里便是朱师爷的私寓。朱师爷,是清末时县衙里积年的刑名师爷,一张圆面团脸,八字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总带着一副见人三分笑的和气模样,但那双细长眼睛深处,却藏着老吏特有的、洞悉世事人情的精明与算计。
林桂生跟着师娘林蕴芝,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敲开了这扇不起眼的门。开门的是个沉默的老仆,将他们引到一间光线昏暗、陈设简单的偏房。屋子里有股浓重的劣质烟叶气味,混合着纸张陈旧的霉味,令人有些透不过气。朱师爷穿着一身半旧的灰布夹袄,正坐在一张磨得油亮的竹圈椅上,就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慢悠悠地剥着一盘盐水煮花生。几颗花生壳散落在乌漆的小方桌上。
“哟,亲家来了?快请坐,坐。”朱师爷抬眼看到林蕴芝,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放下手里的花生,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一双眼睛在林蕴芝憔悴的脸上和林桂生拘谨的身形上飞快地扫过,笑容里便添了几分了然和同情,“唉,亲家母啊,傅先生的事……真是天大的不幸。他可是我们武所难得的好大夫啊!可惜了,太可惜了。”他摇着头,语调低沉,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顺手拿起桌上的白铜水烟壶,塞上烟丝,用火煤子点燃,咕噜咕噜吸了几口,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此刻的表情。
林蕴芝微微欠身还礼,脸色苍白而疲惫:“劳朱师爷挂心。今日冒昧登门,是……是有件关乎性命的大事,不得不来求师爷指条生路。”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哦?”朱师爷放下水烟壶,细长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显出几分凝重和倾听的专注,“傅家娘子但说无妨。能帮衬的,朱某绝不推辞。这世道……唉!”
林蕴芝看了一眼身旁垂手侍立、却又稳重的林桂生,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底翻涌的不安:“是飞哥这徒弟,林桂生。他……他在乡下老家那边,早年性子冲,跟族里人有些龃龉,后来在傅先生这里学徒,才算安生下来。只是……那旧日的对头,如今在乡里掌了些权柄,前些日子竟放出风来,要污蔑他……污蔑他是‘红属’余孽!这顶帽子扣下来,那就是要命的勾当啊!我们孤儿寡母,实在没了法子……”她的语调哀戚,半真半假的话语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年月,“红属”两个字,无异于阎罗王的勾魂索。她巧妙地避开了傅鉴飞的真正死因,只借用了这具有普遍杀伤力的名头。
朱师爷静静地听着,脸上那职业性的同情渐渐沉淀下去,换上了一副审视和深思的表情。他拿起水烟壶,又长长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目光在林桂生年轻却写满惊惶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浸淫刑名多年,如何听不出林蕴芝话语里的遮掩?傅鉴飞的死因,他虽未亲见,但这武所城里又有什么风吹草动能真正瞒过他的耳目?他模糊地知道,那绝不仅仅是病故那么简单。此刻林蕴芝上门求个“注销户籍、改名换姓”的生路,所为何来,他心中已如明镜一般。
不过,他并未点破。傅鉴飞生前虽非大富大贵,但医术人品在武所颇有清誉,家资也还殷实,又是儿女亲家。朱师爷手指在冰冷的白铜烟壶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触感,如同他此刻内心权衡的砝码。圆滑的指腹来回摩挲着烟壶壁上细密的缠枝莲花纹路,动作轻缓,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足尖也在方桌下,极轻微地、有节奏地点着地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一时间,偏房里只剩下烟雾升腾的细微声响和那若有若无的叩击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蕴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朱师爷沉默的脸,示意下林桂生。林桂生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包,动作小心地推到朱师爷面前的方桌上。布包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那是小黄鱼相互碰撞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沉重声音。
朱师爷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落在了那粗布小包上。他脸上那副凝重的表情如同冰雪消融,瞬间又堆砌起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感慨。他长长叹息一声,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唉……亲家母,你这是……见外了。傅先生,我们是儿女亲家。这个鉴飞的徒弟,也是半个儿子了。只是这注销户籍、另立新户,还要抹去旧档痕迹……干系重大,非比寻常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指极其自然地搭上了那粗布小包,指尖轻轻一捻,隔着布料感受着里面银元的轮廓和厚度,心中已有了掂量。那皱起的眉头似乎舒展了几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湘水湾洪流之开荒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湘水湾洪流之开荒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