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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音……”傅鉴飞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一枚苦涩的果子。周怀音,那个当年在济仁堂的学徒,因为其父亲周老师退疾,安置在隔壁小院。面目是温顺清秀的,低眉顺眼,见人总是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沉默。他和自己......都来不及和善涛说明,就如何到广州了? 又如何成了儿媳妇?.....却从未想过,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如此突兀而彻底地嵌入他傅家的命脉之中。
“未遑禀明……未行嫁娶……”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针,刺在他眼底。一股滞涩的浊气猛地堵在胸口,闷得他喉头发紧。无媒无聘,无名无分!这算什么?同室而居?苟合?私奔?儿子在外从军,竟做出这等悖逆伦常之事!
傅鉴飞一生谨守本分,济仁堂的招牌在武所城悬了几十年,“傅先生”三字代表的便是端方与信义。
如今……如今这孽障!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握着信纸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粗糙的纸张边缘勒得掌心发痛。那架沉默的紫檀算盘,此刻仿佛也散发着无声的嘲讽。
然而,信纸并未结束。傅善涛的笔锋似乎犹豫了一下,墨色有轻微的凝滞,才继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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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自知此事有违礼法,有亏孝道,令堂上蒙羞,实万死莫赎。然身处乱世,命若飘萍,朝不保夕。怀音孤弱,儿若执礼循规,一则恐生变数,二则恐其苦候无期。惟此权宜之计,暂得聚首,共度艰危。儿在军中,虽无尺寸之功以光耀门楣,然蒙上峰体恤,转职于辎重粮秣之司,虽职微俸薄,然衣食尚可周全,差可糊口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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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宜之计?傅鉴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瞬间盖过了屋内药香的暖意。这是什么权宜?竟连婚仪之礼都可省略?
他傅家再清贫,也从未亏待过娶进门的媳妇!善涛母亲当年,也是正经的三媒六聘,花轿抬进门,拜过高堂的!如今儿子在千里之外,竟将这等关乎宗族血脉、名节体面的大事,轻飘飘一句“恐生变数”、“苦候无期”便搪塞过去!
更刺心的是那“无尺寸之功”与“辎重粮秣之司”。傅鉴飞的目光死死盯住这几个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数年前那个在灯下向他慷慨陈词、热血沸腾的青年身影——
“……父亲,男儿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死于边野,马革裹尸,何其壮哉!好过在这小小县城,终日与药炉为伴!”年轻的三儿子傅善涛,双眼灼灼如星,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庞上,写满了对金戈铁马、万里封侯的无限向往。那时他刚从省城的师范学堂回来不久,被北伐的浪潮和“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口号鼓荡得热血奔涌,断然拒绝了父亲希望他接手济仁堂或寻个安稳教职的安排。
“胡闹!”傅鉴飞记得自己当时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青瓷茶碗都跳了起来,“你以为战场是儿戏?枪炮无眼!祖宗传下这济世活人的本事,难道就比那枪杆子低贱了?”
“父亲!”傅善涛梗着脖子,那份执拗一如他幼时不肯喝苦涩汤药的模样,“孙先生遗训犹在耳:‘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满目疮痍,军阀割据,列强环伺!国家存亡之秋,正是吾辈抛头颅洒热血之时!困守这药铺方寸之地,纵然能活百人千人,又如何能救这千疮百孔之华夏?男儿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还?能寻回一副白骨,已是万幸!父亲,您就成全儿子吧!”
那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那以身许国的决绝眼神,曾让傅鉴飞又是痛心,又是隐隐的一丝骄傲。最终,儿子的执拗战胜了父亲的忧惧。他变卖了几件母亲留下的首饰,凑了路费,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初秋的晨雾中走出武所城低矮的城门,头也不回地汇入了南下投军的滚滚人流。
“男儿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还……”傅鉴飞低低地重复着当年儿子掷地有声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心坎上。言犹在耳,慷慨激昂!可如今呢?信纸上的字迹冰冷而现实:广州驻防五年,无战功,无升迁,蜗居于后勤粮秣之司,守着那份“差可糊口立足”的微薄薪饷!战场的烽烟未曾灼伤他分毫,倒是在远离血火的后方,无声无息地筑起了另一个“家”,还添了一儿一女!这与他当年离家时立下的血性誓言,是何等南辕北辙的反讽?他甚至不知道,该为儿子远离了枪林弹雨的生死一线而暗自庆幸,还是为这壮志消磨、沉溺于“苟安”的庸碌而痛心疾首。
“死于边野”的豪情,最终化为“辎重粮秣之司”的琐碎与“同室而居”的苟且。这巨大的落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傅鉴飞的心头反复拉扯,带来更深沉、更绵长的疼痛,远比单纯的愤怒更加令人窒息。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药堂里混杂的、沉甸甸的药气涌入肺腑,却压不住那股翻腾的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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