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嘛!昨天我还瞅见老刘婆拄个棍儿在门口晒太阳呢!你说神不神?”
“啧啧,都说董医生手里有根观音菩萨的杨柳枝!扫一扫,啥病灾都消!要不那些缺胳膊断腿、肠子流出来的,咋一个个都活蹦乱跳了?”
“嘘——小声点!别是封建迷信……传到苏维埃那边……”
“啥迷信!眼见为实!咱汀州城,这是来了真菩萨了……”
董善余的脚步顿了一下,那些“杨柳枝”、“真菩萨”的议论,像细小的针,刺在他极度疲惫的心上。他下意识地又握紧了口袋里那点少得可怜的奎宁粉。哪里有什么杨柳枝?只有一双沾满血污的手,只有手术刀、止血钳,只有盐水替代酒精消毒的刺痛,只有用竹片削成的简陋镊子……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看着年轻的战士因没有消炎药而高烧不退,浑身抽搐着死去;看着被炸烂的肢体因为无法输血而坏死;甚至看着染上疟疾的乡亲和士兵,因为没有足够的奎宁而在高烧与寒战的交替折磨中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
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能暂时隔绝这一切的地方。
傅家老宅的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他轻轻推门进去。堂屋里,煤油灯的光晕柔和地铺开。母亲董婉清坐在一张藤椅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毯。她怀里搂着小孙女敬娴,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五岁的孙子敬时则伏在董婉清膝前的小板凳上,小小的身子缩着,手里还攥着一块啃了一半的烤红薯。一只老黄猫蜷在敬时脚边,打着呼噜。屋里弥漫着红薯的甜香、老木家具的气味和一种令人心安的安宁。桌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和一小碟咸菜还给他留着。
“回来了?”董婉清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儿子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和一丝深藏的沉重,“灶上温着粥,快喝点暖暖。”
“嗯。”董善余应了一声,脱下沾着消毒水和淡淡血腥味的白大褂,挂在门后的衣钩上。他走到桌边坐下,端起那碗温热的稀粥,默默喝了一口。温热的米汤滑入冰冷的肠胃,带来一丝轻微的暖意。
“伯……”敬时被说话声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董善余,立刻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伯回来啦!”他放下红薯,一骨碌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到董善余腿边,伸出小手抓住他的裤子,“伯!伯!我今天学了新歌!姨姨教的!”他不等父亲回应,就仰起小脸,用稚嫩脸蛋贴上了父亲的下巴,感受那胡子茬带来的痒痒。
等孩子离开,董善余倚坐在桌旁,身体深深陷在椅子里,头微微后仰,闭着眼。极度的疲惫如同厚重的湿麻布,层层裹挟着他。药水、消毒剂、血腥、脓液和绝望的气息,似乎已渗入他的皮肤、骨髓,即便离开医院许久,依旧顽固地盘踞在鼻端和肺腑。
敬时似乎并不在意,睡意未消的小脸上,忽然漾开一个纯粹的笑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高兴的事,小小的身体在板凳上坐直了些,仰起脸,望着董善余的方向,用一种刚学会不久、还带着浓浓奶腔和本地客家小调的、天真又认真的声音,轻轻哼唱起来:
“剪发放脚(ge)好自由(you)……扛起梭镖跟哥走(zou)……地主老财(cai)大坏蛋(dan)……打倒他(ta)们有田(tian)分……”
旋律简单,词句稚拙,却字字清晰,那童稚的声音在寂静的老宅堂屋里回荡。
“剪发放脚(ge)好自由(you)……”敬时那小小的、清亮的歌声还在继续,像一缕锐利的风,持续不断地切割着老宅里凝固的空气。
董婉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看向儿子的目光。她低下头,看着怀中敬娴熟睡的脸庞,又看看膝前懵懂歌唱的敬时。然后,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仿佛吸尽了老宅里所有残余的、沉重的暮气的空气。窗外,万籁俱寂,草鞋声早已远去,彻底融入无边的夜色。唯有敬时那清晰脆亮的歌声,还在堂屋里回荡:
“……扛起梭镖跟哥走(zou)……”
董婉清挺直了不知何时起习惯微佝的背脊,苍老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沉落下去,又有另一种东西,像埋在灰烬下终于被拨亮的火种,幽幽地、却无比清晰地燃烧起来。她抱着孙儿的手,不再有丝毫颤抖。院子里那株沉寂的老桂树,漆黑的枝桠在浓稠的夜色中向上伸展,无声地刺向墨蓝的天穹,仿佛要挣脱一切束缚,迎接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真正破晓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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