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散了,傅鉴飞揣着那份印着油墨字迹、带着新政权气息的合作社宣传简章,走在回济仁堂的路上。五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石板街上,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后背那层冷汗被风一吹,透骨的凉。阳光刺眼地照着“济仁堂”三个有些褪色的楷书匾额,傅鉴飞推开虚掩的铺门,浓重的药香扑面而来,却丝毫没能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他反手插上门栓,沉重的声响在寂静的铺面里格外清晰。
“掌柜的,会开完了?”内室门帘一掀,妻子傅蕴芝探出身来,手里还拿着针线簸箩,脸上带着惯常的温顺,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她看见丈夫的脸色比出门时更加灰败,心头顿时一紧。
“嗯。”傅鉴飞闷闷地应了一声,把那几张折好的油印宣传简章往柜台上随手一丢,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他径直走到高大的百子柜前,打开一个标着“枳壳”的小抽屉,手指在里面无意识地拨弄着干枯的橘皮片。半晌,他才拿起桌上那把细嘴紫砂壶,倒了杯凉透的苦丁茶,咕咚灌了下去,冰冷的苦涩才稍稍压下喉头的焦灼。
“蕴芝,”他放下杯子,声音干涩,“坐。”
林蕴芝顺从地在他对面坐下,放下簸箩,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安静地等着。
“变天了。”傅鉴飞吐出三个字,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户,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新政府……县苏维埃,县委,都立起来了。要搞新章程。”
他拿起柜台上那几张纸递给妻子:“你看看,互助组,油盐布匹合作社,土产合作社……家家户户都得入股,一块光洋算一股。”
林蕴芝接过来,指尖有些发颤。她识字不多,但上面的意思也能猜个大概。越看,她的脸色越是苍白。“入股?合作社……那,那咱们这药铺……”她抬起头,眼里的惶然再也藏不住,“以后家家入了合作社,社员看病抓药都去合作社办的医疗站?谁还来咱们这济仁堂?”
这正是傅鉴飞一路走来心头反复咀嚼的利刺。这小小的济仁堂,是他傅家的心血,也是他在乱世中安身立命、庇护妻儿老小的唯一依凭。新政策的浪潮带着不容置疑的排他性,似乎要将他这艘风雨飘摇的小船彻底掀翻。
“不止这个……”傅鉴飞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你听没听说……最近赤卫队……还有那些游击队……”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积攒勇气,“抓人抓得可凶了。只要沾点‘跟国民军、军阀有牵连’的边,被咬定‘可疑’,关起来……甚至……处决……都不稀奇!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林蕴芝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用手捂住了嘴。
傅鉴飞长长叹息一声,疲惫地捏着眉心。
去年把那些田产让金光及时处置,还算及时,不然被分掉,什么得落不上。现在担心的是两个儿子,一个在广州,一个是漳州,都是国民军里。只是没什么人知道。但这些若是被赤卫军盯上,也是够喝一迷壶的。
傅鉴飞焦躁地在狭窄的柜台后踱了两步。药铺里安静得可怕,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暮色如同浸了墨汁的水,一点点洇染开来,吞噬着武所城里的最后一丝光亮。
“不能再等了!”傅鉴飞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走到药铺通往后面小天井的门边,冲着昏暗处喊了一声:“佛生!”
伙计佛生正在后院劈柴,闻声放下斧头,快步跑了进来,身上带着柴火和汗水的味道:“师父,您吩咐。”
傅鉴飞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你,明天一早,要快马捎信给湘水湾的金光叔!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让他立刻、马上,来武所找我!一刻也别耽搁!”
约莫到第二天下午,傅金光到了武所药铺。
“飞哥!”来人正是傅金光。他穿着半旧的蓝布褂子,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脸上蒙着一层赶路的尘土,嘴唇干裂,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写满了惊惶和困顿。一进门,他就反手把门关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
“坐,先喝口水。”傅鉴飞指了指凳子,给他倒了碗温茶。
傅金光接过碗,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茶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衣襟也顾不上擦。他放下碗,声音嘶哑而急促:“鉴飞哥,这么急叫我来……出什么事了?佛生那娃子脸色都变了,吓得我一路紧赶慢赶!”
傅鉴飞没立刻回答,只是重新坐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金光,这次真不一样了。以前的北洋军,国民军,土匪,什么兵,来了就是抢,抢的都是泥腿子,不会抢富人的。只要富人交够了米谷银子,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的。但这一次不一样,原来第一次红带子来时,只是路过,只是喊喊口号,打一两个大户。现在不一样啊,直接就把地给分了,分给那些佃农,分给那些雇农,......这次,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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