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的野芒草似乎格外疯长,从汀江沿岸一路吞噬至武所镇低矮的土垣墙根,白惨惨的穗子沉沉垂落,像是天地间插满了招魂的幡。风穿过芒尖,呜呜咽咽,裹挟着不祥的流言,搅得镇子里人心惶惶。
自上海滩那场四月十二日的血腥风暴席卷而来,闽西这道狭窄的褶皱之地,也未能幸免。清党的风,刮得酷烈、阴毒。汀州城头的青天白日旗猎猎作响,却仿佛浸透了洗不净的暗红。街头巷尾,昔日高谈阔论的热闹骤然冻结,代之以惊疑张惶的窥视,压低的絮语,以及党部“肃反队”那双沉重皮靴踏过石板路时令人心悸的单调回响——啪嗒,啪嗒,像是无常在丈量着死期。
蓝玉田司令署设在汀州城西,一处前清道台的旧衙,高门深院,石狮狰狞。屋内却飘着浓郁的铁观音茶香,试图冲淡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肃杀与不安。蓝玉田背着手,在铺着老式团花地毯的花厅里踱步,原本称得上气宇轩昂的脸上,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身着笔挺的将官服,肩章上的金星黯淡无光,与厅内悬挂的蒋中正委员长大幅戎装肖像画,构成一种奇异的对峙。
“司令,”钟秘书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南京来的密电又催了,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要我们限期肃清境内所有共党分子及不稳分子,名单……已拟好第三稿了,上面……点了不少名字。”
“不稳分子?”蓝玉田猛地顿住脚步,鼻翼微微翕张,目光锐利地扫过钟秘书,“这汀州城,这闽西,南京的手伸得长啊!这里的地界,水浅王八多!谁不稳?谁又是稳的?”
他脸上肌肉抽动,显出一种被逼迫的愤怒,却又分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与挣扎。他目光扫过案头那份长长的名单,上面一个名字赫然在目:林心尧。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下去,像在自语,又像在说服自己:“……真要动,也得抓住真正的祸首。底下那些人,不过是些穷急了、没活路的泥腿子。一股脑全‘肃’了?那是自毁根基!我蓝玉田不是谁的刀!”
话虽如此,窗外传来的零星枪响,如同冰冷的丧钟,一下下敲在心头。强烈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迅速淹没了方才的强硬。蓝玉田烦躁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气息:“名单……压一压。先报几个无关痛痒的交差。你安排人专程去趟武所,告诉王光烈连长,看紧门户,别让外面那些疯狗在老子地盘上瞎扑腾!尤其是……那些和咱们有些旧交的,更不能让他县党部那些狐假虎威的东西轻易逮了去!”
“是!”钟秘书匆匆退下。
花厅重归寂静,只剩下蓝玉田粗重的呼吸声。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这闽西的天,怕是真要塌了。他缓缓抽出腰间一柄泛着幽冷光泽的勃朗宁手枪,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枪身。这把枪,是当年在粤军时,一位年轻的党代表所赠。那时,黄埔的旗帜似乎还带着理想的光晕。他眼神复杂,低语道:“林老弟……清党如刮骨,没人能独善其身。你……好自为之。”
此时的林心尧,正跋涉在从汀州通往武所的崎岖小路上。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肩上搭着个旧包袱,脚下草鞋沾满了泥泞,看起来与沿途那些因赋税沉重、愁苦不堪的农人并无二致。只是那双眼睛,深陷在长途跋涉的疲惫阴影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火焰,锐利地扫过山道两侧每一处异常的动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汀州城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清楚记得离开前夜,那冰冷的枪声在死寂的巷弄中突兀响起,随即是凄厉的惨叫。同志匆忙传递的口信带着绝望的寒气:“快走!名单出来了!他们……在抓人!见人就抓!”
武所,成了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还存有一丝火种的地方。那里有明德学校,有校长刘克范,有他信任的林桂生等同志。党在武所的力量本就孱弱如风中之烛,此刻更需要有人去稳住那一点微光,传递上级血泪凝结的指示:保存力量,就地潜伏,等待时机,坚决斗争!
山路蜿蜒向下,武所城灰蒙蒙的轮廓已在视野中显现。城北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樟树,树冠遮天蔽日,树下聚集着三五成群的人,似乎与往日那种慵懒闲谈的氛围迥异,躁动不安地传递着什么消息。林心尧心头一紧,警觉地放缓脚步,下意识地压低斗笠,避开大路,闪身隐入路旁一片茂密的樟树林。枯叶在脚下发出细微的脆响,他的神经绷紧如同上弦的弓。
就在他准备绕开镇口那片开阔地,寻一条更隐蔽的小道入镇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刻意压低的对话声,混杂在风吹油茶叶的沙沙声里,断断续续飘进了他的耳朵:
“……蓝司令那边……怕也顶不住上面……”
“……刘炳坤那杀神……眼睛毒得很……”
“……探子……布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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