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变天了。朱师爷望向天井。一片泡桐叶子打着旋落进积水里,像艘倾覆的小船。他突然用客家谚语低声道:乌云接日头,半夜雨稠稠,这闽西的天,怕是要塌了。
傅鉴飞盘算着是不是该让桂生把后院的狗洞再挖大些——就像去年粤军过境时做的那样。
茶已过三巡,水味渐淡。朱师爷忽然从怀中取出本手抄册子:这是我整理的汀漳道驻军更迭录。泛黄的宣纸上,密密麻麻记载着从辛亥年到如今的驻军番号、主官姓名,有些地方还画着血渍般的红圈。
傅鉴飞刚要接,街上骤然爆发出尖叫。桂生惨白着脸冲进来:兵爷在砸当铺的柜台!几乎同时,远处传来的一声枪响,惊起满城的狗吠。
林蕴芝手中的茶壶终于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瓷片与茶叶狼藉一地,像极了这个支离破碎的世道。
五月里的武所城像口烧红的铜锅。蝉鸣刚爬上梧桐树梢,日头便把青石板晒得发烫,济仁堂药铺的雕花木窗半开着,混着艾草与陈皮的香气漫出来,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撕得粉碎。
外争主权!内惩国贼!
青石板路上腾起一片尘雾,二十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举着白布标语跑过,领头的戴圆框眼镜,胳膊上缠着红布,声音像劈开云层的雷。药铺门前的铜铃地一响,傅鉴飞正捏着黄芪往戥子上搁,手一抖,半两药材骨碌碌滚到门槛边。
师父!学徒桂生从后堂窜出来,额头沾着药末,眼里燃着团火,县城高等小学的学生去商会了,说要罢课!您看那标语——
傅鉴飞弯腰拾起药材,指腹蹭过黄芪断面的菊花心,抬头时目光掠过桂生涨红的脸。
莫慌。傅鉴飞把黄芪收进陶瓮,转身时瞥见柜台上的《申报》。三天前的报纸还摊在老位置,头版标题巴黎和会决议:德国在鲁权益转让日本被茶渍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他伸手去抽,指节却被董婉清按住——妻子正踮脚从里间取下他的旧长衫,月白杭绸洗得发白,袖口还补着淡青的补丁。
今日学生闹得凶,你且换身素净衣裳。董婉清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药碾上的芝麻,可傅鉴飞看见她绞着帕子的手在抖。当年在峰市认识时,还是扎着双髻的姑娘,如今鬓角已染霜,却仍保留着旧时候的规矩:他出门诊病,她总要替他理理衣襟;药铺打烊,她必得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仿佛这样就能攥住日子的边角。
婉清,你去把后堂的枇杷膏装两瓶。里间传来林蕴芝的声音。
阿芝,你抱着小毛头莫动。傅鉴飞朝里间探了探头,见她膝头摊着本《新青年》,封面上二字被红笔圈了又圈,今日街上乱,你和小毛头在后堂。
话音未落,药铺外突然炸开片欢呼。几个学生举着还我青岛的旗子冲进来,为首的眼镜生额头渗着汗,手里举着张油印传单:傅先生!您是吃过洋墨水的大夫,您看看这——
傅鉴飞接过传单,油墨味混着药香直往鼻子里钻。上面印着《告全国同胞书》,最后一句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被加粗描了红。他手指抚过二字,想起上个月在《字林西报》上看的报道:巴黎和会上,顾维钧据理力争,可列强的算盘敲得比教堂的钟还响。
学生哥,这传单...他抬头时,见眼镜生眼里闪着泪,您可知,上个月我在长汀,有个老农挑着红薯干进城,跟人说咱们的地,咋就成日本人的了?他兜里的红薯干撒了一路,捡都捡不干净。
所以我们要抗争!眼镜生拍了拍胸口,傅先生您是西医,我们学生明天要去县公署请愿,您能不能...
师父!桂生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手指往门外指。朱师爷拄着龙头拐杖站在太阳底下,灰白的辫子盘在脑后,月白长衫洗得发脆,倒像块陈年的玉。他身后跟着两个挑担的伙计,竹筐里堆着成捆的《申报》——正是三天前那期的巴黎和会专号。
鉴飞兄。朱师爷跨进门槛,拐杖点在青石板上响,王知事说,学生游行可以,但不可聚众滋事他摸出块水烟筒,火折子一声,火星子在烟锅里明灭,当年我在衙门当差,见过太多变的事。光绪三十年的教案,就是几个学生烧了教堂,最后闹得...
师爷,那能一样吗?桂生急了,脖子上的筋都鼓起来,那回是洋教欺人太甚!这回是咱们自己的地被人抢了!
朱师爷的水烟筒顿了顿,烟丝在烟锅里蜷成黑团。他抬头看桂生,目光软了些:你这娃娃,总爱把事情往简单处想。当年我替县太爷拟告示,写抚绥黎庶四个字,要磨三天墨;现在学生举着旗子喊口号,倒觉得能改了天?他转向傅鉴飞,鉴飞,你是个明白人。你开医馆,不也照样给乡绅看病,给叫花子敷药?这世道,总得有人守着规矩。
师爷说得是。董婉清不知何时端了茶出来,青瓷盏里浮着片茉莉,朱师爷当年替县太爷写状纸,救过多少苦主?鉴飞开医馆,也是救人性命。这世道再乱,总得有人先站稳了脚跟,才能拉别人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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