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元年八月初三,武所已经整整四十七天没有落过一滴雨。
傅鉴飞站在药铺前的台阶上,灰布长衫的下摆沾着几味药材的碎末。这位四十出头的中医师掏出口袋里那枚瑞士怀表,表盖上医者无疆四个汉字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先生,药柜都擦过三遍了。学徒桂生用袖子抹着额头的汗。要不要把后院晒的黄芩收进来?日头太毒...
傅鉴飞望向天空。烈日像块烧红的烙铁悬在东门城楼上,那栋洪武年间修建的木质门楼已经有些歪斜。他想起上个月《申报》上登的新闻:汉口租界因干旱引发大火,洋人消防队只救洋行不管民房。
正出神时,东门方向突然传来铜锣的急响。
走水啦!东门走水啦!
差役老赵踉跄跑来,官帽都跑歪了。傅鉴飞立刻从药柜底层取出红十字布标——这是三年前参加万国红十字会闽南分会时发的。远处已经腾起青烟,在干旱的空气中像条扭曲的灰蛇。
桂生,把外科器械和烫伤膏都带上。他边说边系上布标,再去地窖取十斤石灰粉。
少年愣住了:先生,那不是防时疫用的?
光绪二十六年天津大火后引发霍乱,烧死的倒比病死的少。傅鉴飞声音发沉。此时风向突变,带着焦味的东风卷着火星子扑到西街,远处传来梁柱倒塌的轰鸣。药铺檐下的铜铃突然叮当作响,惊飞一群麻雀。
东门直街已成人间炼狱。
傅鉴飞逆着逃难的人流前进,热浪灼得他脸颊生疼。百年老榕树烧成巨大的火炬,火舌舔过连片的杉木骑楼。这些建于乾隆年间的老屋像排干燥的火柴,在噼啪声中接连倒塌。有个妇人抱着啼哭的婴儿撞在他肩上,襁褓里露出半张烫伤的小脸。
济世堂门前设了救护点!他大喊着指向西街方向,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淹没在哭喊声中。转角处,县衙的消防队也是临时拼凑的人,十来支唧筒,相比于大火,实在是杯水车薪。其它只能依靠人力用木桶,用木盆,从河里装来水泼到火场。
傅先生!救命啊!
张锁匠拖着个冒烟的箱子奔来,箱子上张记锁铺的金漆已经卷曲。他身后跟着王屠夫,那屠户左手提着半扇烧焦的猪肉,右手握着剔骨刀,刀刃上沾着新鲜的血迹。
老王的铺子被人趁火打劫...张锁匠剧烈咳嗽着,那些天杀的...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震得地面发颤。东门楼的鸱吻带着火焰砸进人群,那座象征武所县城百年历史的建筑正在烈焰中呻吟。傅鉴飞突然想起《泰晤士报》上刊登的照片:两个月前广州将军衙门被革命党炸毁时,也是这般景象。
到了傍晚时分,大火终于扑灭。往日热闹的东门街已是一片残楼。
桂生背着药箱在浓烟中穿行。热浪烤焦了他的眉毛,布鞋底已经被烫穿。转过烧塌的茶肆,他突然听见微弱的呼救声。
七十岁的周婆子被倒下的门框压住左腿,身后茅屋正噼啪作响。老人灰白的发髻散开了,像团乱麻缠在烧红的门轴上。
阿婆别动!少年脱下湿布衫裹住手。灼热的木料烫得他掌心起泡,血腥味混着焦糊味直冲鼻腔。刚把人拖到巷口,整片屋顶轰然塌落,热浪掀得他滚出丈余。
作孽啊...周婆子颤抖的手指向铁匠铺方向,王二那挨千刀的,往煤油里掺水...
桂生刚要追问,远处传来熟悉的铜锣声。朱县令的绿呢轿子停在废墟前,师爷扯着嗓子喊:县尊大人捐俸禄二百两赈灾!轿帘缝隙里,隐约可见半截印度大烟的银制烟枪。
济世堂前院临时搭起芦席棚。二十多个伤员躺在门板上呻吟,空气里弥漫着血肉焦糊的气味。傅鉴飞正在给个孩子清理灼伤,镊子夹着浸过硼酸水的棉球,小心剔除嵌在皮肉里的木屑。
先生,石灰粉撒完了。桂生提着空布袋跑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后街又送来三个重伤的...
傅鉴飞点点头,从红木药箱取出贴有拉丁文标签的玻璃瓶。这是教会医院给的石炭酸溶液,配合中医的紫草膏使用,能防伤口溃烂。他刚拧开瓶盖,忽然闻到熟悉的沉水香气。
许记布庄的许老板带着伙计抬来几桶井水,后面跟着十几个惊魂未定的老弱妇孺。这位总穿洋装的商人金丝眼镜上沾满烟灰,呢料马甲已经湿透。
库房还算完好。许老板低声说,声音像被烟熏坏了,听说陈三爷在粥里掺观音土...
傅鉴飞冷笑。他上午就看见陈记米行的伙计在丈量烧毁的地基,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正要说话,街角突然传来争吵声。王屠夫举着带血的刀,对面是三个穿短打的汉子,地上躺着只被开膛破肚的麻袋——白米混着黄土淌了一地。
都住手!傅鉴飞冲过去时,怀表链子勾住了伤员包扎的纱布。他看见麻袋上印着皇恩赈济的朱红大印,而那几个汉子的腰带上,都别着陈记米行的铜牌。
暮色降临时,火势终于被控制。傅鉴飞瘫坐在药铺门槛上,十指因为长时间手术而痉挛。救护棚里点起了鱼油灯,光影在伤员脸上跳动,像群饥饿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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