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风拂过汀江,裹挟着氤氲水汽,掠过峰市的青石板路。济世堂药铺前,淡淡的艾草香随着风飘散,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吟,惊得檐下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街角的茶棚。棚下已有早起的客商在品茗闲聊,嗑着瓜子,议论李瀚章“李大麻子”围剿黑帮土匪的轶事。
劫盗之事,傅鉴飞在峰市听得多了,并不陌生。广东一地,匪患名目繁多,直叫人头皮发麻——土匪、会匪、劫匪、斗匪、赌匪、拐匪、山匪、河匪、海盗...林林总总,纠集成一股庞大的势力,其中三点会、双刀会尤为活跃。这些祸患源远流长,甚至传言与“朱三太子”案有所牵连。几百年过去,其猖狂之态,于朝廷而言已成无法根除的顽疾。他们开设赌场、妓院、烟馆牟取暴利,行事狠毒,仗势欺人,肆无忌惮地劫掠、敲诈、走私,更有甚者勾结外夷,贩运鸦片、军火,乃至伪造钱币,扰得地方金融秩序一片混乱。连澳门的报纸也曾刊文感叹:“全世界的盗贼,广东最多!”
这日清晨,傅鉴飞刚起身,便见明光托人送来的便条。字迹虽潦草,字里行间却透着急切:“董老板已接阿清至峰市。望贤弟早作计较。” 傅鉴飞读罢,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随手将信笺夹入手边的《医学心悟》。
董老板走南闯北做木材生意,为人爽快又不失分寸。傅鉴飞与明光同他是酒桌上的旧交,相识已近六年。去年冬一次小酌,他似有意若无意地提起了女儿阿清。本以为只是酒后客套,未曾想半年过去,董老板竟真的将女儿接了来。
“师父。”学徒金光端着茶盏走进来。这名字是傅鉴飞为他所起,也随了师傅的姓。金光从前在赣南深山跟着猴戏班讨生活,班主老周头总念叨“猴子比人精”。然旁人皆知,老周头盘剥起来,连猴子身上都能榨出油来。
三年前那个腊月廿三,峰市大雪纷飞,雪片子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冰渣。那时还叫阿贵的金光,裹着老周头给的破棉袄,蹲在老街戏台边啃着冻硬的番薯。老周头的猴子“阿福”蜷缩在他脚边瑟瑟发抖——那是只瘦骨嶙峋的老猴,牙早没了,全靠捡拾观众丢下的花生米过活。锣敲了三遍,看客早已散尽,那破碗里的铜钱寥寥无几,不足二十文。峰市是码头,多是卖力气的工人,在此安家的少,小孩自然更少。
“他娘的!”老周头狠狠踹了金光一脚,冻得通红的酒糟鼻冒着热气,“这鬼地方连猴戏都混不上饭!”他蹲在火盆边烤手,火星溅上褪色的戏袍,“开春到了汀州,非得找姓钟的药铺老板算账不可!上月他老娘咳血,老子好心用金丝猴胆熬药给她,说好五块袁大头,如今连半个铜板都没见着!”
金光默不作声。三天前老周头咳得夜不能寐,痰中带血,却还攥着算盘珠子斥责他偷懒。那夜,金光悄悄跪在了济世堂门前。他听戏班老人说过,药铺的傅先生最是慈悲心肠。傅鉴飞闻讯赶来时,老周头蜷在草席上打摆子。掀开衣领,背上满是紫青淤痕,有的是耍猴时被猴抓的,有的是向混混交保护费时被划的刀疤。
“唉,造孽……”傅鉴飞叹着,让人搬来药罐,亲自煎了参汤喂老周头服下。喝到第三口,老周头猛地抓住傅鉴飞的手腕,声音嘶哑如破风箱:“先生……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阿贵这孩子……收下他吧?我无儿无女,猴儿也老了,往后谁给他养老送终?让他给您扫药铺、抓药,每月给两吊钱……成么?”
傅鉴飞未置一词,反手搭上老周头的脉门,脉息微弱得似有若无。那一刻,他心头涌起自己当初离开汀州时的苍凉……
“成。”他答道,“不过得连猴子一起带来——阿福跟了你十年,总不能让它冻死在街头。”
老泪滚过老周头脸上纵横的沟壑:“先生……猴子通人性哩,您多担待……”金光至今记得那天的大雪。他跟在推着板车的傅鉴飞身后,老周头坐在车上咳着,阿福挨着他脚边啃食最后半块冷馍。路过米行,傅鉴飞忽然驻足,从怀里掏出一块烤红薯塞给金光:“趁热吃。”滚烫的薯热透过粗布,烫得金光手指发颤——这是十三年来,他头一回不必分给阿福的热食。进了药铺,傅鉴飞给他安顿好偏房,铺上干净草席,又找出件半新的青布短衫,拍了拍他肩膀:“往后,这儿就是你家。”金光抚摸着短衫细密的针脚,想起老周头骂他“笨手笨脚”时总用针戳他手背的旧事。
“识字么?”傅鉴飞将一本《汤头歌诀》放在他膝头。金光摇头。他只学过“猴子听锣响”、“观众抛钱要叩头”,何曾碰过书本?“回头我教你。”窗外大雪纷飞,金光忽觉那刺骨的寒气消散了许多。看着傅鉴飞握着自己的手,虎口的旧疤仍隐隐作痛,心口却像揣进了一团暖烘烘的火炭。
那个冬天,金光随傅鉴飞送了老周头最后一程。
三年时光荏苒。此时金光站在药铺后堂,见傅鉴飞对着账本微微出神。他手上的疤痕早已淡去,能熟练地称药、抓药、裹药包。阿福的旧锁链换成了轻软油亮的麻绳,脖子上系了条小红巾,正趴在八仙桌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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