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盛放,余香犹在。
紫宸殿中,那座“镜殿”,尚未显形于世。
静。
最后一波议事的臣工早已退去,殿内只余乔玄一人。
宋辞方才呈上的密报中,有一行不起眼的附注:
「宝华寺后山,古梅今晨尽放,异香冲寒。」
乔玄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一息,旋即掠开。
此刻,他独自坐于御案之后,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支黑翎箭,殿内沉郁的龙涎香底,却仿佛已被那缕想象中自山寺破寒而来的冷冽梅香,悄然侵入、调和。
他指腹摩挲着箭身细微的划痕,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梅开寺中,香沁紫宸。
这岂非正是绝妙的隐喻?
百年前灵烨山巅那一缕不肯散去的执念,百年后……
乃至这京城内外一草一木的枯荣消息……最终,不都如这宝华寺的梅香一般,无论多远多隐,终将被他知晓,归入他的时序,成为他洪炉中一缕可供品鉴的“气”?
箭镞流转着璀璨的光。
没有旁人在场,这笑声便剥去了平日朝堂上或威仪或莫测的伪装,那是一种……时空在掌心收束的满足。
非关胜负,而是见证“混沌归于秩序,异端融入正统”的……天道之乐。
像品一坛窖藏百年的烈酒,初饮灼喉,而后劲绵长,余味在血脉里盘桓不去。
“凌虚……”
他对着虚空,极轻地吐出这两个字。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柳清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连灵魂都被抽干般的脸。
妙极。
“你炼‘逆乾坤’,想胜的是天,是命。”
乔玄自语,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的讥诮,
“格局倒是不小。可惜,人力终有穷,天命不可违。”
“你躲进灵烨山的烟霞里,以为避世就能避开兴衰?可笑。你炼的不是丹,是执念,是你们凤翔留在世上最后一口不甘心的‘气’。朕要的,恰恰是这口‘气’。”
“你在山中炼‘逆乾坤’,想将阴阳揉碎重铸,求一个虚妄的‘圆满’。朕在宫中,以万里江山为炉,兆民之气为火,如纳万川于海,炼的是‘永恒秩序’。你的丹炉炸了,而朕的洪炉,正将你的遗产熬成最黏稠的釉彩。”
他鼻尖似又萦绕起那缕想象中的冷冽梅香。
寺中古梅,凌霜而放,堪称旧年风骨最后、也是最烈的绽放。
然而,正如这梅香终将飘入紫宸殿,被这里的温暖与龙涎吞噬、转化一样——
“你的‘道’,成了朕的‘药引’。”
“史书?那不过是给俗人看的。”
他顿了顿,指尖的摩挲停了下来,轻轻握住箭杆。
“而朕……”
他停顿。
“逆转乾坤?不。”
他微微摇头,像是在纠正一个幼稚的想法,
“朕从未想过逆转什么。天地阴阳,自有其序。朕所做的,是‘执掌’。”
“朕将你的丹方、你的痴念、连同你后代血脉里的那点火星,统统收进了朕的丹炉。”
“朕让‘逆乾坤’在你的血脉体内孕育新的生命,让‘巫蛊’在你的后代手中绽放最后的光华。她们献出的不是诅咒,是燃料。看,多么讽刺?你求而不得的‘掌控’,朕用它,掌控了你的子孙。”
他想起柳照影,以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施展那来自凤翔禁术时的眼神——决绝,依恋,燃烧着属于柳氏最后的、凄艳的火焰。
那火焰很美,但很快,就灼瞎了他的双眼。
还有慕别……
乔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个孩子,他那身傲骨、满心不甘、处处模仿却又处处想挣脱的儿子,最终含着那枚丹药,含着泪,望着自己,咽了下去。
他注视着御案上的孤雁荷包的图案。
“惊鸿啊惊鸿,”
他几乎要替她叹息,
“你赌咒朕的王朝,将断送于你子孙之手。”
“你以为的复仇火种,在朕的宫闱里开出了最意想不到的花……你另一个外甥的魂魄在朕的镜中燃烧……”
“连你最纯粹的血脉,都在朕的龙床上,怀着朕的子嗣。融入朕的洪炉,成为朕万世基业最特别的……点缀。”
“这滋味,你若有知,可还觉得酣畅淋漓?”
“……慕别。”
念出这名字时,他话音有了一瞬比方才品鉴梅香时更细微的悬停。
宝华寺的梅开了。
那孩子……最近一次试图通过闻人渺探查的,不就是宝华寺的旧档么?
这巧合的时序,那孩子探查旧梦的触须,与他父皇品鉴旧梦化作的梅香,几乎发生在同一时辰。
而后者,全然洞悉并享受着前者。
乔玄闭目深深嗅了口那缕不存在的梅香。
“他含着‘逆乾坤’,看着朕咽下去的时候,眼里不是认命,是把自己当成祭品捧上来的决绝。他越是如此,朕就越想看清,你这血脉里最后、也是最烈的一股‘气’,被朕的骨血彻底融合、重塑后,会变成何等模样。 这无关胜负,胜负早已注定。这是一种……等待开刃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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