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死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死在那个我不愿意再看一眼的人间。
在闭上眼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庆幸。
庆幸这漫天的白雪能盖住我这一身的狼狈,庆幸我不用再去面对那个即使在梦里也会把我的心凌迟千百遍的名字。
书上说,人死如灯灭。
可我这盏灯,偏偏在寒风里摇曳,怎么都灭不了。
或许是阎王爷也嫌我这孤魂野鬼太闹腾,怕我下去了搅得地府不得安宁,又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在这薄情寡义的世道里,总还有那么一两缕不期而遇的温情,硬生生地把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但我当时并不知道。
我只知道冷。
那种冷,不是肌肤上的寒意,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绝望,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啃食着我的骨髓。
而在我意识混沌、沉入无尽黑暗的时候,南屏山那条被大雪封死的山道上,正有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走来。
那是个采药人。
他叫孙墨尘。
这名字听着文气,像是哪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哥,但他却是个实打实的山里汉子。
他和那个坐在高堂之上、满口仁义道德却转身娶了别人的苏世安不一样。
苏世安的手,是拿笔的手,是抚琴的手,十指不沾阳春水,那是用来指点江山的。
而孙墨尘的手,是常年浸泡在药汁里,满是老茧和伤痕的手,那是用来救命的。
那天,天色已经暗得像是一口扣下来的黑锅。
孙墨尘背着满满一竹篓的草药,正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
这种鬼天气,连野兽都缩在洞里不肯露头,只有他这种靠山吃山的痴人,才会为了几株所谓的“救命草”,在鬼门关边缘溜达。
他在经过那棵老松树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后来听孙爷爷说,那天墨尘回来的时候,脸色比外面的雪还要白。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死人。
或者说,一个看起来像死人的活人。
我就那么蜷缩在雪地里,像是一只被遗弃的流浪狗。
那件并不厚实的道袍早就被雪水浸透了,冻得硬邦邦的,像是一层铁甲裹在身上。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惨白得吓人,只有那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干涸的酒渍,红得刺眼。
那是断肠酒的痕迹。
也是我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嘲讽。
孙墨尘走近了。
他闻到了我身上那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风雪的肃杀。
他大概是皱了皱眉。
毕竟在医者眼里,在大雪天里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无疑是在找死。
但他还是蹲下了身子。
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探上了我的鼻息。
气若游丝。
但也仅仅是若游丝而已。
只要这一口气还在,他就不能不管。
这就是他和苏世安的区别。
苏世安可以说着“身不由己”然后眼睁睁看着我心死;孙墨尘却因为这一丝微弱的气息,愿意背负起一个素昧平生的麻烦。
“姑娘?”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我当然听不见。
此时的我,正陷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魇里。
梦里也是这样的大雪,苏世安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站在红灯笼下冲我笑。
他手里拿着那把折扇,扇面上画着的不是山水,而是我的血。
他说:“微儿,我的喜酒,你还没喝够吗?”
我想喊,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我想跑,双腿却像是灌了铅。
现实里,孙墨尘已经动手了。
他试图把我的身体扶正。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右手上。
那里死死攥着一枚羊脂白玉佩。
因为用力过猛,我的指关节已经泛白,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甚至渗出了血丝。
玉是好玉,温润细腻,价值连城。
但在那样的冰天雪地里,这块玉就像是一块吸血的寒冰,源源不断地吸走我体内仅存的热量。
孙墨尘想把那块玉拿下来。
他试着掰了掰我的手指。
纹丝不动。
哪怕是在昏迷中,哪怕是在生死边缘,我依然像个守财奴一样,死死守着这块早已失去了意义的石头。
这是苏世安给我的。
这是我的命。
怎么能丢呢?
丢了它,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孙墨尘叹了口气。
他认出了我。
虽然此刻的我狼狈不堪,面目全非,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几年前,也是在这南屏山上,我和那个白衣飘飘的苏公子,曾顺手救过一个摔倒的老丈人。
那个老丈人,就是他的爷爷。
那时候的我,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道袍,背着木剑,笑得没心没肺,还拍着胸脯说:“行侠仗义,乃我辈本分!”
那时的阳光多好啊。
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如今,阳光没了,行侠仗义的女侠也没了。
只剩下一个醉死在雪地里的弃妇。
他没有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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