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起眼睛,看见一个穿着寝衣、披头散发的身影,被两名校尉一左一右地架了出来。
是赵德言。
几日不见,这位在公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赵侍郎,此刻竟狼狈至此。他脚上连鞋都只穿了一只,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乱得像个鸟窝。那张曾经写满傲慢与算计的脸,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冤枉!冤枉啊!”他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本官乃朝廷大员,你们……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要见皇上!我要面圣!”
为首的那名官员,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动的怜悯。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缓缓展开。
“户部左侍郎,赵德言。”
他的声音,在喧闹的赵府上空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也传入了我的耳中。
“御史台陈大人上奏,弹劾你结党营私,意图不轨;又查,你利用职权之便,与内部官员勾结,侵吞漕运税银,亏空国库三十万两,致使河堤年久失修,民怨沸腾。”
官员每念一句,赵德言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当“亏空国库三十万两”这几个字落下时,他整个人都软了下去,若不是被两边的人架着,恐怕早已瘫倒在地。
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圣上有旨,”官员的声音愈发冰冷,“赵德言欺君罔上,贪赃枉法,罪大恶极!着即刻锁拿下狱,抄没家产,一应人等,尽数收监,听候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钦此——!”
最后两个字,如天宪昭昭,落在这片曾经不可一世的府邸之上。
赵德言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再也喊不出一句“冤枉”。
他完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苏世安那张纸条上,“看戏”二字的含义。
原来,这才是他为我,或者说,为宝珠准备的,真正的结局。
我以为我输给了“安远侯府”这四个字,输给了权势。
可苏世安却让我看到,当一种更大的权势压下来时,所谓的安远侯府,也不过是个笑话。
赵家父子,不是败给了我手中的分账、诊案,也不是败给了公堂外那鼎沸的民怨。
他们是败给了自己那无休无止的贪婪,败给了这盘他们自以为能操纵的、更大的棋局。
我的剑,斩的是匹夫,是眼前的不平。
而苏世安的局,诛的是根本,是盘根错节的利益。他甚至没有亲自下场,他只是找到了对方棋盘上的一个死穴,然后,借来了天子这把最锋利的刀,轻轻一推。
满盘皆输。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第一次,对“行侠仗义”这四个字,有了全新的理解。
我原以为,侠之大者,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如今我才懂,真正的侠,或许不只是有拔刀的勇气,更要有看清棋局的智慧。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而智者一谋,可倾天下。
我看着赵家一干人等,哭嚎着被串成一串,像牲口一样被押解出府。火光下,那些曾经华美的绸缎,此刻看来,与囚衣无异。
我想起了那个下午,赵德言在我面前得意的嘴脸。
他说,这个世道,不是有点三脚猫的功夫,懂点小聪明,就能横着走的。
他说,别惹你惹不起的人。
现在看来,他自己,才是那个没把眼睛擦亮的人。
这场戏,确实精彩。
精彩到让我手脚冰凉,又那么的热血沸腾。
我转身,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我心中的震撼。
回到客栈,我推开房门。
一豆灯火,尚在桌上摇曳。
宝珠,不知何时醒了,正披着外衣,坐在桌边。
她看到我,并未惊讶,只是轻声问道:“回来了?”
那神情,仿佛我只是出门散了个步。
我点点头,走到她对面坐下,为自己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赵家,完了。”我说。
宝珠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但她很快便稳住了。她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我将今夜所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说到大理寺破门而入,说到赵铭被打掉了牙,说到赵德言被宣读的那些滔天罪状。
我说的很平静,她听的也很平静。
我们俩,就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直到我说完,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凌微,”宝珠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如释重负的沙哑,“你说,这算是报应吗?”
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她:“是,但也不全是。”
“他们的覆灭,是因为他们贪赃枉法,触怒了天子。而不是因为他们欺辱了你,伤害了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公堂没有还你公道,是另一把刀,给了你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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