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夜晚静得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声音。
林师傅披着件旧棉袄,坐在八仙桌前。桌上摊开的不是木料,而是一叠裁切整齐的毛边纸。纸旁搁着那支他用惯了的狼毫小楷笔,墨是女儿林悦年前从徽州捎来的老松烟墨,研得浓淡相宜。
三个月前那场手术像是从他身体里抽走了一些过于沉重的部分,留下更清瘦也更轻透的骨架。他不再能连续站几个时辰做精细的木工活,手有时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
白天讲堂上那些关于新旧工具的讨论,那些年轻面孔上的困惑与恍然,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在他心里一圈圈漾开。有些话,讲堂上说了,但还有更多话,沉在更深的地方。
他提笔,笔尖在砚台边轻轻舔顺,悬在纸面上方。墨色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第一行字落下,用的是最朴素的字句:
“木匠做活,先问木头。”
他写得很慢,手稳住了。字迹清瘦有力,带着刨花般干净利落的顿挫。
“问它从哪片山里来,晒过几年太阳,淋过几场透雨。木头会说话,看纹路,看颜色,闻味道。顺纹的木头性子直,硬;逆纹的木头爱翘,但韧性足。做梁的料和做板的料,从山里出来时,命就定了一半。”
他停笔,想起自己十六岁跟着师傅进山选料的情景。晨雾未散,师傅的手拍在树干上,耳朵贴上去听回响,然后眯着眼看树冠的朝向。“这棵,朝阳面长得猛,木质紧,但心材可能有暗裂。那棵,长在背阴坡,长得慢,纹细,是做雕花板的好料。”那时他觉得师傅像山神,能听懂树木的梦话。
笔又动了:
“工具是手的延伸,不是手的祖宗。新工具快,准,但容易让人忘了‘问’。老工具慢,钝,但逼着你和木头‘商量’。用机器开榫,咔嗒一下,严丝合缝,漂亮。可那榫头是死的,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儿。用手凿一点点掏出来的榫,凿子会告诉你哪里硬、哪里软,你的劲道顺着木头的脾气走,最后榫头卡进去那‘噗’的一声,是木头在点头。”
他想起白天那个叫王磊的年轻学徒,说起用爷爷的老斧子劈柴更顺手。是啊,斧头用得久了,会记住主人挥臂的角度,记住不同柴火的纹理。那不是玄学,是成千上万次重复中,人与物之间磨出来的默契。机器没有记忆,只有程序。
夜风从窗隙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和远处稻田收割后干燥的秸秆香。林师傅拢了拢棉袄,继续写。不再是系统的论述,更像散落的珠子,每一颗都映照着他七十多年人生里,从木头中悟出的那点道理:
“接榫头,别塞太满。留一丝活路,给木头热胀冷缩,给它喘气。塞死了,看着严实,木头一憋屈,反倒从别处裂开。做人做事,大概也差不多。”
“刨花卷得漂亮,不一定是好活。得看刨花厚薄均匀不,看木料表面是不是光得像绸子。光图好看,下手重了,伤的是木头的筋骨。面子光鲜里子伤,早晚要垮。”
“修老房子,最难的不是把新的做上去,是把旧的拆下来。每一根糟了的椽子,每一片碎了的瓦,都得知道它当年是怎么上去的。拆明白了,才能修得对路。不然就是贴膏药,治标不治本。”
“手艺好的,听声。好木头敲着响,是‘嗡’的一声,余音长。朽木头敲着是‘噗’,闷的。人心里的声音,也得会听。”
他写着写着,有时会停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与记忆中无数块经过他手的木头对望。那些木头有的变成了祠堂的梁,有的变成了女儿陪嫁的柜子,有的变成了不知谁家灶台边的板凳,还有的,或许早已在岁月里化成了尘土。
最后几行,他写得格外慢,墨迹似乎也更深:
“我这一辈子,没做过惊天动地的物件。就是修修补补,让该站着的继续站着,该用的还能用。儿子问我,值不值?我说,木头从山里来,变成房子、家具,给人遮风挡雨,给人靠着坐着,这就是木头的本分。木匠的本分,就是帮木头守住这个本分。本分事,不用问值不值。”
“林凡我儿,你走的路远,见的世面大。爹只有一句话:不管用多新的机器,学多深的道理,别忘了,你首先是个‘修东西的人’。手底下的东西,不管是石头是木头,是房子还是别的,它有自己的性命和来历。敬着它,它才听你的。”
笔尖提起,一滴多余的墨无声滴落在纸角,晕开一小团深色的云。林师傅轻轻吹干墨迹,将纸页整理好,用一方镇纸压住。他没有标题,只在最末页角落写了小小的日期和“林氏手记”四字。
这叠纸,他本打算收在工具箱底层,和那些磨得发亮的旧工具做伴。却不想,几天后祠堂讲堂打扫时,被前来帮忙整理教案的县文化馆小刘无意中看到。
小刘是中文系毕业的,被纸上那些朴实又直指内核的句子震住了。他征得林师傅同意(林师傅当时只是摆摆手说“几张废纸,你看得上就拿去”),小心翼翼地将手稿拍照,整理成电子文档。先是分享在文化馆内部的学习群,接着被一位来访的省报记者看到,节选了一段发表在副刊的“民间智慧”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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