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从未忘记来自浣衣局的牵挂。他不敢再冒险亲自前去,但总会想方设法,通过一些极其隐秘、绕了好几道弯的渠道,偶尔将一些不易腐坏、不起眼的食物(如耐放的胡饼、肉脯)或实用的物品(如品质稍好的针线、治疗常见小疾的草药),设法送到苏舜卿手中。东西不多,传递也极为困难,但他始终尽力而为。他知道这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是一份心意,一份来自深渊之外、微弱的回响。
御前的生活,并非总是平静。权力的暗流无处不在。
曾有与某位得宠妃嫔关系密切的宦官,暗示他可以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为那位妃嫔的兄弟谋求外放美差。郭从谦装傻充愣,只推说自己“人微言轻,除了弹琴啥也不懂”,坚决不肯接茬。
也曾有看似地位不高的内侍,酒后“失言”,向他透露某些朝臣对秦王李炎的不满言论,试探他的反应。郭从谦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声称自己“只伺候陛下起居音乐,朝政大事岂敢与闻”,并立刻寻借口避开,此后数日都刻意远离那人。
最惊险的一次,是李存勖因北疆军务与几位枢密使争执不下,心情极差。晚间歇息时,命郭从谦奏乐。郭从谦选了一首相对平和的《秋江夜泊》,意图安抚。不料曲至中途,李存勖忽然将手中一本奏折重重摔在案上,怒道:“皆是些尸位素餐、畏敌如虎之辈!”殿内瞬间死寂,所有侍立之人皆吓得魂飞魄散,跪伏在地。郭从谦心脏骤停,指尖一颤,一个音差点弹错。但他强自镇定,硬生生将那个即将变调的音符,用极其轻微的“吟”手法圆了过去,然后迅速收势,放下琵琶,也跟着伏地,大气不敢出。李存勖发泄过后,似乎并未留意到乐声的细微中断,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郭从谦回到配殿,才发现自己内衣已被冷汗浸透,后怕了整整一夜。
经此种种,郭从谦越发明白,自己这个“御前伶人”的身份,看似光鲜,实则脆弱不堪。他不过是帝王用以调节心绪的一件较为精致的乐器,用则取之,厌则弃之,甚至毁之,全在圣心一念之间。他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党羽,唯一的依仗就是那点尚未引起厌烦的技艺和这份战战兢兢的“懂事”。
于是,他更加兢兢业业。他将每一次御前伺候,都视为一次大考。他观察、聆听、判断、调整,力求在方寸之间,做到无懈可击。他让自己变得像紫宸殿中那些沉默的青铜器、墙上的古画一样,成为背景的一部分,有用时能恰到好处地发挥作用,无用时便安静地不惹人注意。
日复一日,郭从谦如同一株生长在悬崖石缝中的瘦竹,根系拼命抓住那一点贫瘠的土壤,竹身则随着崖顶吹下的狂风,艰难而顽强地调整着姿态,努力维持着不倒。他褪去了少年人最后的天真与毛躁,眼神日益沉静,举止愈发沉稳,连那清秀的眉眼间,也悄然染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属于深宫生存者的疲惫与警觉。
御前的光阴,就在这无休止的谨慎、揣摩与自我锤炼中,悄无声息地流淌。郭从谦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在这九重宫阙的最深处,除了小心翼翼地活下去,别无选择。而心中那份对苏姐姐的牵挂,对胡师傅的感念,以及对琵琶技艺本身日益深沉的热爱,成了支撑他在这冰冷潭底,保持清醒与温度的最后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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