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节炎让他的动作僵硬而缓慢。他穿上那件已经磨得发白的囚服,仔细扣好每一颗扣子,又用手捋了捋稀疏的白发——尽管头发已经脏得打结,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六十年。
狱警打开牢门时,看到老人正对着墙上的“账目”点头,像是在告别。
“看什么看?出来!”
老约翰走出牢门,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走廊里昏暗的煤气灯光。他看到隔壁牢房的年轻人正扒在铁栏上,眼神惊恐地看着他。
“别怕,孩子。”老约翰对年轻人笑了笑,“记住我教你的那些数字。那才是真实的世界。”
“老东西,闭嘴!”狱警推了他一把。
老约翰踉跄了一下,但没有摔倒。他站稳身体,挺直脊背——尽管那脊背因为长期蜷缩和拷打已经无法完全挺直,但他依然努力做出一个笔挺的姿态。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一扇扇紧闭的牢门。有些门后传来压抑的哭泣声,有些是愤怒的捶打声,更多的是死寂。
走到审讯室门口时,老约翰看到了里昂。
宪兵司令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手里把玩着一份文件。他今天穿着笔挺的制服,胸前挂着几枚勋章
“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里昂没有抬头,“或者说,我的‘账本’同志。”
老约翰沉默。
“我很好奇。”里昂放下文件,身体前倾,“一个会计,一个本该坐在办公室里算账、领薪水、安稳退休的人,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
老约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但清晰:“因为账不平。”
“什么?”
“我算了一辈子账。”老人说,“在工厂里,我算原料成本、机器折旧、工人工资、产品利润。我算得很准,每分每厘都清清楚楚。但算到最后,总有一个数字对不上——工人创造的价值,和他们拿到的报酬,中间差了整整十倍。这十倍去哪了?”
里昂眯起眼睛。
“它变成了工厂主的豪宅,变成了他儿子留学国外的学费,变成了他女儿婚礼上的钻石项链。”老约翰继续说,“但那些在车间里流汗流血、吸入粉尘得了肺病的工人,他们得到了什么?微薄的工资,残疾后的遗弃,死了连口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
“所以你就煽动他们造反?”
“我只是把账本摊开,让他们自己看。”老人平静地说,“我只是告诉他们:你们被偷了。被偷走的不仅是钱,是时间,是健康,是尊严,是人生。”
里昂笑了,笑声里充满嘲讽:“多么崇高的理想。可惜,你的理想明天就要和你的脖子一起,被绞索终结。”
老约翰的脸色没有变化。事实上,当他看到里昂出现在这里,而不是普通的行刑官时,他就已经猜到了。
“公开处决?”他问。
“十点整,共和广场。”里昂站起身,走到老人面前,“会有很多人看着。记者,市民,可能还有你那些躲在暗处的同志。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反抗的下场是什么。”
“你害怕了。”老约翰忽然说。
里昂的表情僵了一下。
“你害怕,所以要用这种野蛮的方式来壮胆。”老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奇异的光,“因为你心里清楚,你可以绞死一个人,但你绞不死一个道理。你可以封住一张嘴,但你封不住千万颗心里渐渐觉醒的声音。”
“闭嘴!”里昂暴喝。
但老约翰没有闭嘴。他反而向前走了一步,离里昂更近:“我在牢里这大半年,每天都在墙上算账。你知道我算出了什么吗?我算出了,按照现在工人被剥削的速率,按照战争消耗人命的速度,按照贵族和资本家贪婪的膨胀速度——这个帝国,最多还有五年。五年后,要么在战争里流干最后一滴血,要么在革命中彻底崩塌。”
他盯着里昂的眼睛:“而你,叛徒大人,你只是在加速这个过程。每一条绞索,每一颗子弹,每一场屠杀,都在让更多人看清你们的真面目。你在为我们培养新的战士,你在为我们播种仇恨的种子。我要谢谢你。”
里昂的拳头攥紧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一拳砸在这个老东西的脸上。但他克制住了。
“带他去准备。”他对狱警说,声音冷得像冰,“给他换上干净点的衣服,让他吃最后一顿饭。我要他明天站在绞刑架上时,看起来像个‘体面’的殉道者。”
狱警抓住老约翰的胳膊,粗暴地往外拖。
老人没有反抗。只是在被拖出审讯室前,他回头看了里昂一眼,说了一句让这位宪兵司令终生难忘的话:
“我的账算完了。现在,轮到历史来算你的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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