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安排在河畔区一家由旧仓库改造的、专为底层文员和落魄艺术家服务的小咖啡馆的昏暗隔间里。空气中弥漫着廉价咖啡的焦苦味和潮湿木头的气息。当马丁引着做了些伪装、穿着最体面那身旧外套的维克多走进来时,恩泰斯教授已经在了。他坐在最里面的卡座,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黑咖啡,手指焦躁地敲打着斑驳的木质桌面。
没有过多的寒暄,恩泰斯教授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瞬间将维克多从头到脚剖析了一遍。他看到了维克多眼中的警惕、沉稳,以及更深处的、如同矿井深处燃烧的火焰般的思想光芒。而维克多则看到了一位与贫民窟和工厂格格不入的学者,其思维的热情几乎要从那副厚厚的镜片后喷涌而出。
“维克多先生?”恩泰斯教授率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马丁告诉我,你在工人中传播一些……很有趣的理论。关于剥削,关于阶级,关于工人自己当家作主。”
“我们只是在寻找活下去,并且像人一样活下去的道理。”维克多的回答谨慎而朴实,他用词简单,却每个字都带着车间里锤炼出的分量。
“道理?”恩泰斯教授身体前倾,“告诉我,你怎么理解‘剥削’?不是字典里的定义,是你看到的,感受到的。”
维克多沉默了片刻,组织着语言。他没有引用任何复杂的术语,而是从埃文的死、从珍妮的悲剧、从每天被克扣的工钱和那碗看不见油星的肉汤开始讲起。他用最直白的方式,描述了工人如何用自己的血汗创造出远远超过自身所得的价值,而那部分被剥夺的价值,如何堆积成了斯奈普的仓库和约克伯爵的豪宅。
“这不是天经地义,”维克多总结道,眼神锐利起来,“这是 theft(盗窃),是系统性的、被法律和暴力保护着的 theft。只不过他们给它披上了‘契约自由’、‘市场规律’的外衣。”
恩泰斯教授眼中闪过激赏的光芒。“Theft……一个精准而有力的比喻!你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剩余价值!虽然你没有使用这个学术词汇,但你清晰地描述了它的产生和被占有的过程!”他难掩兴奋,开始引经据典,从古典政治经济学到更激进的大陆哲学,为维克多的直观感受提供着厚重的理论注脚。
谈话迅速深入。维克多阐述了“真理之火”初步的组织形式——“三人小组”,强调了隐蔽性和安全性,以及通过互相帮助来凝聚人心的实践。恩泰斯教授立刻指出了这与历史上某些秘密社团和早期工人组织的相似与不同,并分析了这种组织形态在应对镇压时的优劣势。
当话题转向未来的道路和策略时,分歧开始显现。
“我们必须准备迎接更激烈的对抗,”维克多的语气带着血迹未干的冷峻,“斯奈普妥协了,但他和像他一样的人绝不会甘心。下一次,他们可能会动用更强大的暴力。工人们不能永远赤手空拳。必要的暴力,是砸碎锁链的铁锤。”
恩泰斯教授皱紧了眉头:“我理解你的愤怒,维克多,也承认在终极意义上,彻底的社会变革无法完全避免冲突。但是,过早地、盲目地诉诸暴力,尤其是面对国家机器和资产阶级联合的武装力量时,无异于自杀。你们需要更广泛的群众基础,需要舆论的同情,甚至……需要利用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比如,那些‘宪政维新会’的资本家,他们与旧贵族的斗争,是否可以成为你们暂时的喘息之机,甚至借力打力的杠杆?”
“与虎谋皮?”维克多摇头,眼神冰冷,“他们想要的是一个由金钱决定权力的新牢笼,和我们想要的新世界本质对立。暂时的利用或许可以,但绝不能抱有幻想。最终的解放,只能靠工人阶级自己。”
“我并非主张幻想,”恩泰斯教授争辩道,“而是策略!是迂回!是积蓄力量!你们的思想,你们的组织,才是真正的武器!暴力是最后的手段,而非首选!”
两人在这一点上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争论并非毫无意义,它在维克多心中种下了关于策略灵活性的种子,也让恩泰斯教授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底层抗争所面临的残酷现实和由此催生出的决绝心态。
随着讨论的深入,从政治经济学到组织建设,再到对历史周期律的粗浅探讨,恩泰斯教授越来越惊讶。眼前这个年轻的工人,对某些宏大哲学概念的理解往往一针见血,直指本质,其思维的深度和洞察力,远超他教过的绝大多数学生。维克多偶尔脱口而出的一些短语和观点,甚至让他这个专业的哲学教授都感到新颖和震撼。
然而,与此同时,恩泰斯也清晰地看到了维克多知识结构的巨大缺陷。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历史地理、自然科学的基础知识、乃至许多文学艺术的基本常识,都近乎一片空白。他的知识体系,仿佛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奇异高塔,顶端闪烁着思想的雷电,底部却缺乏坚实的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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