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镜域似乎看穿了他所有坚硬的外壳。画面不再仅仅展示死亡的结果,开始回溯更早的片段——
小石头第一次叫他“厉大哥”时,那笨拙而真诚的笑。
阿莲小心翼翼地将一朵不知名野花放在他案头,又红着脸跑开。
铁头在一次对练中被他轻易击倒,却爬起来眼睛发亮:“厉大哥好厉害!我以后也要这么厉害!”
孩子们围坐在简陋的饭堂里,听他讲早年除妖的故事,眼睛里闪烁着崇拜和向往的光。
他手把手教他们认字、练功、辨识最低等的符箓时,那些仰起的、充满信赖的小脸。
这些温暖的、生动的细节,与后面冰冷的死亡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的对比与撕裂感,远比单纯的恐怖更加摧人心肝。
“为什么……”厉千澜听到自己牙关紧咬的声音,“为什么明知这条路危险……还要把他们带进来?就为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还是为了……填补你自己那点可笑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念头?”
愧疚感不再是深海下的暗流,它变成了滔天巨浪,拍打着他理智的堤坝。那些被他用铁律和职责强行压抑的情感,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试图将他淹没。他仿佛看到每一个孩子都在质问他:“为什么是你?为什么给了我们希望,又亲手把我们送上死路?”
镜中的画面开始扭曲,融合。所有孩子的脸重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模糊的、哭泣的孩童面容,占据了几乎整个广场的镜面,空洞的眼睛“望”着他,无声地控诉。
厉千澜感到呼吸有些困难。玄甲似乎变得异常沉重,压得他脊梁微弯。他从未如此清晰地面对过自己内心的这道伤疤。他一直以为,加倍抚恤,严查原因,完善制度,用更严苛的训练和更缜密的计划去避免下一次,便是他所能做的全部,便是他对那些逝去生命最好的交代。
可当这些生命以如此直观、如此密集的方式重新“死”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那些理智的措施,在鲜活的生命消逝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他救不了他们,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派”他们去死的。
“我……错了么?”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钻入他固守多年的信念核心。如果保护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伤害,那么他坚持的“秩序”和“职责”,意义何在?
他单膝跪了下去,不是力竭,而是某种精神上的重压。手撑在冰冷的镜面地面上,触感真实。他低着头,玄盔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只能看到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和微微颤抖的肩甲。
广场上的镜面开始变化,孩童哭泣的面容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镇魔司肃穆的大门,是卷宗库浩瀚的书架,是他每日端坐处理公务的案牍,是京城布防图上一个个被标记的危险点……这些代表着秩序、责任、他毕生信念的东西,此刻在镜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暗的光泽,显得有些冰冷,有些……遥远。
就在他的意志防线摇摇欲坠,几乎要被愧疚与自我怀疑彻底吞噬的刹那——
一抹突兀的色彩,闯入了这片苍白与灰暗交织的镜域。
那是一角摇曳的紫色,以及几点细碎的、仿佛穿透了空间阻隔传来的、极其微弱的铃铛清音。
厉千澜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在他左前方不远处,一面原本映照着镇魔司大门的镜面,此刻如同被投入染缸,边缘迅速被一种妖异的、生机勃勃的紫红色浸染。镜面波动,画面模糊,隐约显露出另一条镜廊的片段——那里,一个紫衣身影正踉跄后退,脸色苍白,嘴角带血,似乎刚经历了一场苦战,眼神却依旧凶悍如受伤的母豹,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廊道方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口型似乎是:“……蠢货!”
月无心!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镜面中?是镜域的干扰?还是……
厉千澜来不及细思。就在月无心影像出现的瞬间,他心中那几乎将他淹没的、针对已逝者的无尽愧疚与自责,像是被一道外部袭来的闪电劈中,骤然停滞、裂开了一道缝隙!
已逝者不可追。
但活着的人呢?
月无心还活着,就在这镜域的某处,正在战斗,甚至可能陷入了危机。赵无妄、沈清弦、萧墨、苏云裳……他们都还活着,是他现在的同伴,是需要他此刻履行职责去汇合、去保护、去并肩作战的对象!
还有京城里那些可能正被“镜中鬼影”威胁的百姓,那些等着镇魔司去守护的芸芸众生!
沉湎于对过去的悔恨,任由心魔吞噬,然后死在这里?让月无心他们独自面对镜域核心?让外界的危机继续蔓延?
不。
厉千澜的眼神,如同被擦去尘埃的寒刃,重新迸射出锐利的光芒。他缓缓站直了身体,玄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铿锵的摩擦声,不再是重压下的呻吟,而是战士重整旗鼓的宣言。
“石勇、莲生、铁头……还有所有殉职的同袍。”他开口,声音因为方才的情绪冲击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在这寂静的镜域中回荡,“你们的牺牲,我从未忘怀。每一份卷宗,每一次战术修订,每一次对邪祟的全力清剿,都是我对你们生命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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