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在蔓延。卫生条件恶化,积水污染,疟疾、痢疾开始出现。药品奇缺,死亡不再只属于战场,更无声地侵蚀着营房和民居。
夫差从愤怒到焦躁,再到一种麻木的疲惫。他巡城时,看到士兵们凹陷的眼窝和木然的眼神,听到角落里孩童因为饥饿发出的微弱哭泣。这座他用无数珍宝堆砌、引以为傲的“金城汤池”,正在从内部慢慢腐烂。
而城外,勾践和范蠡却显得异常耐心。勾践甚至学着当年夫差在黄池的做法(但动机不同),在营中举行简朴但仪式感十足的祭祀和誓师,不断向全军灌输“忍耐,胜利属于能忍到最后的人”的信念。越军士兵看着自家大王和将军都吃着一样的糙米,挖着一样的壕沟,士气得以维持。
三、水的背叛:最后一根稻草
围困进入第三年(据《左传》推算,从夫差黄池归来到姑苏陷落,跨度约两到三年)。某个雨季的深夜,连日暴雨如注。
范蠡等待的时机到了。
他亲自督阵,下令掘开几处事先选好、悄悄加固加高了的堤坝。积蓄已久的太湖水或上游洪水,沿着被越军改造过的沟渠网络,如同被引导的猛兽,咆哮着冲向姑苏城墙地势最低洼的西南角。
这不是神话中的水攻直接淹城(姑苏城墙高大,难以做到),而是范蠡工程学的最后一步精确打击:
浸泡墙基:洪水长时间浸泡部分城墙的夯土基座,导致其松软、滑坡,出现局部塌陷或严重裂隙。
灌入城内:通过城墙塌陷处或早已被破坏的排水口,洪水灌入城内低洼街区,进一步制造混乱、污染水源、摧毁最后一点抵抗意志。
心理崩溃:对于早已身心俱疲的守军和民众而言,这场“天灾”更像是天罚,是连他们赖以生存和防御的“水”都背弃了他们。最后的希望,熄灭了。
城墙垮塌的那天清晨,夫差或许登上了姑苏台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江山。城外,是越军严整的阵列和飘扬的旗帜;城内,是饿殍、污水和绝望的呜咽。他听说勾践让人给他指话,可以像当年他对勾践那样,给他百户之地终老。
他拒绝了。不是出于骄傲,而是出于彻底的幻灭。他走向了他父亲阖闾的终点——自刎。死前用衣服遮住脸,说:“吾无面以见子胥也!”(我没脸去见伍子胥了!)
水,曾经成就了吴国的霸业(水军、邗沟),最终在更精于计算的水文学面前,成了埋葬它的坟墓。
四、不是征服,是系统性窒息
姑苏城破,没有发生大规模巷战。饥饿和绝望已经抽干了吴人最后厮杀的力气。越军几乎是“接收”了这座死寂的城市。
这场长达数年的围城战,本质上不是一场战役,而是一次系统的、多线程的国家工程。范蠡将军事、工程、后勤、心理、水文地理知识融为一体,打出了一套超越时代的“组合拳”。
他没有追求战术上的奇袭或勇武,而是追求战略上的绝对控制和时间上的绝对消耗。他用泥土、木材和人力,编织了一张巨大而缓慢收紧的网,让曾经称霸东南的吴国巨兽,在网中徒劳挣扎,最终力竭而亡。
这不是热血沸腾的史诗,这是一场冷静到冷酷的数学与耐力的胜利。它宣告着,在春秋末期,决定国家命运的,不仅仅是君王的雄心和武将的勇猛,更是综合国力、组织能力、战略耐心,以及将自然力量化为己用的冰冷智慧。
(第五十七章完)
姑苏的城门在饥馑与洪水中洞开,夫差用死亡为吴国的霸权画上句号。然而,对越王勾践和他的两位首席智囊——文种与范蠡而言,复仇的成功只是上半场。面对满目疮痍的吴地、亟待重建的越国,以及更加微妙复杂的天下格局,他们各自的“战略工具箱”即将迎来终极考验。下一章,我们将并排打开文种七术与范蠡三策,看这两套截然不同的“治国3.0版本”,如何在胜利的岔路口分道扬镳,又将它们的提出者,引向怎样迥异的人生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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