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曲子的先生来了。
是个干瘦的老头,手指细长,留着长指甲,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他抱着把旧琵琶,说话时嗓子眼像卡着痰,呼噜呼噜响。
刘嫂把阿蘅推到他面前。“先生费心,这丫头嗓子还行,就是笨,您多担待。”
老头耷拉着眼皮,示意阿蘅张嘴。
他凑近了看,嘴里一股难闻的味道喷在她脸上。
阿蘅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没动。
“嗯,没坏。”
老头嘟囔一句,塞给她一张写着歪歪扭扭字的纸。“跟着念。”
纸上写的不是什么正经词句,是些男女调笑的俚俗小调,字眼露骨。
阿蘅认得几个字,是刘嫂零星教的。
她看着那些字,脸皮发烫,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念不出来。
“念啊!”
老头用长指甲敲着桌子,不耐烦。
刘嫂在一旁瞪着她。
阿蘅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极小的的音节,像蚊子叫。
“大声点!没吃饭啊!”
老头吼了一声,唾沫星子溅出来。
阿蘅吓得一哆嗦,闭着眼,胡乱念了一句。
声音抖得厉害,难听极了。
老头皱紧眉头,拿起放在一旁的戒尺,啪一下打在她手背上。
“不对!重来!带点笑音!要勾人!懂不懂?”
手背立刻肿起一道红印。火辣辣的疼。
她忍着泪,又试。
声音还是又干又涩,像锯木头。
戒尺又落下来。
啪!啪!
“哭丧着脸给谁看?笑!笑着念!”
她试图扯动嘴角,挤出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发出的声音连自己听着都刺耳。
老头骂骂咧咧,戒尺一下接一下,打在手背、胳膊上。
刘嫂在一旁帮腔:“打死你个不开窍的东西!白费老娘米饭!”
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手臂又麻又痛,快要抬不起来。
那些淫词艳曲像烧红的炭,烫着她的喉咙,烫着她的耳朵。
她觉得自己像个路边的野狗,里外都不是人。
最后老头扔下戒尺,对刘嫂说:“朽木!真是朽木!教不了!”
揣起琵琶,气哼哼地走了。
刘嫂脸色铁青,指着阿蘅的鼻子骂:“没用的赔钱货!连个曲儿都学不会!养着你有什么用!”
抄起那根细竹篾,没头没脑地抽下来。
阿蘅抱着头缩在地上,任由竹篾抽在背上、肩上。
疼,但好像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至少,不用再念那些让她作呕的词句。
但她想错了。
学不会唱曲,还有别的用处。
画舫上来了个新的“贵客”,据说是城里什么大人的舅爷,肥头大耳,眼泡肿着,看人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毒蛇。
他喝多了,搂着桃红姐姐乱摸,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角落里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阿蘅。
刘嫂最会看眼色,立刻把阿蘅推过去。
“孙爷,您尝尝鲜,这小丫头还是个雏呢,嫩得很。”
那孙舅爷嘿嘿笑着,油乎乎的手一把抓住阿蘅的手腕,就往怀里带。
酒气、汗味、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膻臭味扑面而来。
阿蘅吓得魂飞魄散,死命挣扎,尖叫起来:“放开我!放开!”
她的尖叫反而刺激了那醉汉,他笑得更大声,力气大得惊人,另一只手粗暴地往她衣襟里探。
“装什么贞洁烈女!到了这儿不就是给爷玩的!”
周围还有其他客人,都在哄笑,看热闹。
桃红姐姐想劝,被那舅爷一把推开。刘嫂在一旁,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全是警告,瞪着阿蘅。
阿蘅感到那只粗短油腻的手摸上了她的皮肤,激起一阵剧烈的恶心。
她疯了一样踢打、撕咬,指甲在那肥硕的胳膊上抓出几道血痕。
“妈的!给脸不要脸!”
孙舅爷吃痛,恼羞成怒,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
耳朵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嘴里瞬间充满了铁锈般的腥甜味。
她被打得摔倒在地,头撞在船板上,咚的一响。
那舅爷还不解气,上前又要踢她。
混乱中,她听见刘嫂惊慌的劝阻声,其他客人的起哄声,还有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
她看见月白姐姐冷漠地别开脸,看见桃红姐姐试图拉架又被推开。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
娘……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娘一边缝补一边叹气,对着懵懂的她说过:
“阿蘅啊,女人家,话多了命苦。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有时候,哑巴反倒能活得安生点……”
那时候她不懂。
现在,这话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她混乱的脑海。
话多了命苦……
如果……如果没有这根舌头,不能唱曲,不能尖叫,不能求饶,是不是就没了让人摆弄的价值?
是不是就能避开这些令人作呕的触碰和羞辱?
是不是……就能像娘说的,活得“安生”点?
哪怕那种安生,是死水一样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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