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暑气余威尚未散尽,萧府书房内却因放置了冰鉴,透着一丝难得的凉意。萧翊一身家常锦袍,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扶手,目光落在窗外几竿翠竹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书房中央,一名穿着便于行动的窄袖缺胯袍、腰佩短刀的男子单膝跪地,身姿挺拔如松,正是萧翊的心腹护卫赵铮。他刚从岭南探查归来,风尘仆仆。
“公子,良德县那边,查清楚了。”赵铮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您让留意的那灰衣人,确实死了。就在咱们的人追查到黑石峒寨边缘的当夜,被人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尸首沉了山涧。下手的是郎岩身边的影子,巴隆。”
“郎岩?”萧翊敲击扶手的动作一顿,眼神锐利地转了过来,“黑石峒那个未来的峒主?”
“正是他。”赵铮肯定道,“灰衣人是郎岩的四弟郎坤的人,牵扯进一桩往汉人黑市贩运掺了芒硝的私盐勾当。郎岩此行回峒,清理门户,这‘钻地鼠’是郎坤安插的钉子,被郎岩拔了。”
萧翊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郎岩……他当然记得。当时岭南良德那场突如其来的水疫,父亲,时任岭南道正八品下县丞,官职低微,被同僚“举荐”,硬着头皮接下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双重任务:一是筹措急需的、需深入俚区深山采摘的珍稀药材;二便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岭南鲜丹枝贡品。父亲深知此乃烫手山芋,办砸了轻则丢官,重则入狱。万般无奈之下,他亲赴黑石峒,以承诺由官府出资,协助黑石峒修建连通良德县城的石桥为交换,才请动了峒主,派出熟悉山林的俚人勇士协助采药。水疫期间又舍身救济。至于丹枝贡,父亲更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在水疫紧要关头,汇集了之前无数失败者用性命和钱财摸索出的点滴经验——选最耐储的品种、要求黑石峒主命人在特定时辰带露剪摘、用带青苔的湿泥包裹根蒂、以最新鲜的竹筒密封、再放入盛满碎冰的特制木箱,然后以最快的马匹,沿着驿站衔接最紧密的路线接力狂奔。整个过程如履薄冰,耗费巨大。
最终,那批药材和十中仅存一二的鲜丹枝,竟奇迹般地赶在时限前送到了长安!这近乎不可能的成功,在朝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天子龙颜大悦,下诏嘉奖。父亲因此功,被擢升为京畿从七品下县丞,并得了一些财物赏赐。同僚们纷纷道贺,表面风光。
然而,只有父亲和萧翊清楚这“成功”背后的惨烈代价——沿途驿站马匹累毙、役夫病倒、州县钱粮虚耗,以及为了赶路和保鲜所花费的、远超朝廷拨付的巨额亏空,部分需萧家自行填补。更让父亲心寒的是朝堂上的一些议论:有人认为他在有前辈的商路后,仍然手段酷烈,不惜民力;有人则嫉妒他侥幸成功。父亲目睹此景,更深知丹枝鲜贡劳民伤财之弊,回京述职后,便联合几位正直同僚,力陈丹枝贡之害,恳请罢免。许是那“十中存一”的惨胜更印证了此事的荒谬与艰难,加上朝中亦有罢贡之声,天子最终采纳谏言,下诏停止了这“丹枝鲜贡”。
父亲虽因此事在清流中赢得些许名声,也升了官,但官场倾轧与丹枝贡带来的阴影,让他深感宦海沉浮之险恶与无谓,心中常怀郁结与灰冷之意,只是为家族计,未曾辞官。当日协助采药救济的郎岩,给萧翊留下了深刻印象——沉默、精悍,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而且他好像对泼辣丫头极有意思。
“原来是他……”萧翊了然。郎岩此人,做事果决狠辣,清理门户倒也符合其风格。那私盐掺芒硝危害汉民,郎岩处理得快,也算间接帮朝廷除了个隐患。“看在他父亲之前丹枝和药材相助,以及,这次也算是办了件正事的份上,”萧翊摆摆手,“灰衣人这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查了。”
“是。”赵铮领命,接着道:“还有那个从‘死网’里漏出去的老周头,属下查到,小满姑娘,曾给过他一笔银钱,数目不小?”
萧翊的眉头瞬间拧紧,指尖的敲击也停了下来。“老周头……”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沈小满给他钱?”
“是的,属下亲眼所见。”赵铮谨慎回答。
萧翊沉默良久。那泼辣丫头,心肠倒软,只是这世道……他想起父亲因丹枝贡升迁后那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灰心,深知有些善举,反会招致无妄之灾。“先等等吧,”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盯紧点。别让他再搅出什么风浪,也别……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人。下去吧。”
赵铮无声行礼退下。
萧翊独自一人,指尖重重按在眉心。父亲在官场如履薄冰的身影与沈小满那可能因善心惹祸的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心头更添烦闷。
与此同时,“广济号”正缓缓靠近韶州码头。空气的闷热依旧粘稠,但靠近大埠头,江面上的船只明显多了起来,岸边房舍鳞次栉比,显出几分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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