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父坟头的草青了又黄，刚满两个年头。国庆节前的氛围本该是带着期盼的，各家盘算着假期去处。可一通深夜急电，像一把冰锥，猝不及防地凿进了杨军家勉强维持的平静里。
电话是杨强在内蒙的工友打来的，声音带着边塞风沙般的粗粝和惊慌：“是杨强家吗？出、出事了！强子他昨晚在工地，没醒过来……现在警察在处理，让通知家属……”
杨军握着听筒，耳朵里嗡嗡作响，工友后面带着哭腔的叙述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觉得自己脚底发软，不得不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瘫下去。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妈怎么办？父亲刚走两年，她还没缓过劲儿，怎么受得住这个？
那一夜，客厅的灯亮到天明。杨军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枯坐了半宿。李玉容坐在一旁，脸色苍白，握着他的手，两人的手都一样冰凉。最后，杨军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明天……跟妈说。厂里我请好假了，得去内蒙……把弟弟接回来。”
“兄弟媳妇那里你通知了吗？”李玉容立刻说。
“通知了，当时就哭晕了。你在家里照顾妞妞和妈……我和董霞一起去。”杨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我跟厂里领导说了，已经派了个办事稳妥的同事，之前在那边服务的，那边情况复杂，我跟着去也好帮忙。”
告诉杨母的过程，比想象中更艰难。第二天上午，杨军把母亲扶到沙发上坐下，自己蹲在她面前，张了几次嘴，都觉得那话烫得喉咙生疼。杨母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凝重的脸色，先慌了神：“老大，出啥事了？是不是你工作上……”
“妈……”杨军终于挤出声，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是……是杨强。在内蒙那边……工地出了意外……人……没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杨母直勾勾地看着儿子，像是不认识他，又像没听懂他的话。然后，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嚎哭猛地冲出了她的喉咙：“啊——我的儿啊——！”她整个人从沙发上滑下来，瘫倒在地，捶打着地面，哭得浑身抽搐，几乎背过气去。“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啊！怎么不把我这条老命收走啊！刚送走老的，又来索小的……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那哭声凄厉绝望，穿透墙壁，邻居都惊动了。李玉容勉强把几乎昏厥的杨母扶到床上。杨母眼神涣散，时而痛哭，时而喃喃自语“是我没看好他”“我该拦着他去那么远”，时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流泪。
杨军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强打精神。他和厂里派来的同事，兄弟媳妇董霞，以及董霞的兄弟，踏上了前往内蒙的列车。路途漫长而压抑，同事路上尽量帮着处理各种联络事宜，低声对杨军说：“杨科长，节哀。到了那边，一切按程序办，有需要沟通交涉的，我来。”
处理过程冰冷而琐碎。工地负责人公式化的歉意和赔偿谈判，当地派出所的调查记录，殡仪馆里那具盖着白布、轮廓陌生的躯体……杨军机械地签字、确认，看着弟弟的遗物——一个旧安全帽、几件磨破了边的工作服、一部屏幕裂了的廉价手机，还有钱包里一张东东幼儿园时的模糊照片。巨大的悲痛被眼前这些具体的事务暂时压成了心底一块沉重坚硬的石头。
火化前，杨军坚持要再看一眼。白布揭开，那张年轻却已失去生气的脸上还残留着尘土。杨军颤抖着手，轻轻拂去弟弟额头上的一点灰烬，喉咙哽得发不出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模糊了视线。旁边的董霞兄弟别过头去，肩膀耸动。董霞已经哭晕过去，她弟弟赶紧半搂着她，悲声安慰，
“姐姐，你想开点！你还有儿子，你要撑住！”。
捧着那个小小的、温热的骨灰盒踏上归程时，杨军觉得自己的魂好像也丢了一半在那边荒凉的风里。
按照杨母的要求，杨强的骨灰没有送回老家，而是安葬在了家附近的白马山上。“让他离妈近点……离我近点……”杨母哭哑了嗓子说。
下葬那天下着小雨，山路泥泞。杨母被李玉容和两个老姐妹搀扶着，几乎是被架着上了山。她一到墓穴边，就扑倒在湿润的泥土上，死死抱住那冰冷的骨灰盒不肯撒手，哭喊着：“强子！我的儿！你让妈以后怎么活啊！你怎么舍得丢下东东，丢下妈啊……”
杨军一身黑衣，站在母亲身后，雨水混着泪水流了满脸。他紧握着拳，指甲掐进了掌心。旁边站着的是杨强的儿子东东，刚满5岁，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黑色小衣服，被她妈妈牵着。孩子似乎被妈妈和奶奶悲怆的气氛吓住了，小脸紧绷着，大眼睛里全是茫然。
仪式草草进行。轮到亲属最后捧土时，杨军抓起一把湿土，轻轻撒下，低声道：“杨强，走好。哥……对不起你。”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瞬间被雨声吞没。
董霞让东东给爸爸磕头。孩子乖乖地跪下，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泥地里笨拙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沾上了泥水。他抬起头，看着面前崭新的墓碑和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忽然小声问牵着他的妈妈：“妈妈，爸爸睡在这里面，会不会冷？下雨了，他会不会淋湿？”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瞬间割开了所有成年人勉强维持的镇定。董霞闻言，更是悲从中来，放声恸哭。杨军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李玉容红着眼圈，把东东拉起来，胡乱抹着孩子额头的泥水，哽咽着哄道：“不冷……爸爸不冷……东东乖，以后……以后要听奶奶和妈妈的话……”
雨渐渐大了，山雾笼罩上来，模糊了墓碑，也模糊了下山的人群。杨军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母亲，一步一步往山下挪。东东被抱在李玉容怀里，还在不住地回头，望着里边的公墓，墓前还有燃烧的纸钱，小小的脸上依旧写满了不解。他不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个会把他扛在肩上、用胡子扎他脸的爸爸，忽然不见了，变成了山上一块冷冷的石头。而他的世界，从此缺了至关重要的一角，再也不会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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