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堡内的炭火,将皇帝的身影投在斑驳的石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像一头蓄势的困兽。他并未再看窗外,而是坐于案前,面前摊开着数份墨迹未干的文书——是各地快马呈报的、关于“逆党言论”的初步梳理。
“……隆和三年秋,萧屹巡边至武平镇,有老卒泣诉粮饷不公,将主克扣。萧掷佩刀于地将主前,曰:‘此刀可斩克扣军粮者,亦可斩我萧屹,若我萧某他日食言,负尔等血汗。’众卒感泣,此事在边军中有流传,谓之‘掷刀誓’。”
“……其治下三州,曾行‘平粜法’,于青黄不接时以官仓存粮平价售予贫户,有老吏忆其言:‘官仓之粟,本自民力,还之于民,何惜之有?’”
“……去岁冬,萧于军中夜宴,酒酣时,有幕僚论及前朝兴废,萧曾拊案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今之视民如草芥者,他日必为民所弃。’ 席间人多有附和,然事后萧诫左右勿外传。”
字字句句,平淡记载之下,是截然不同的为将之道,牧民之策,是与庙堂之上惯常话语格格不入的异质之声。皇帝的目光在这些字句上缓缓移动,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这些言行,散落时或可视为年轻气盛的义愤,或收买人心的权术,但当它们与昨日阵前那一声“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轰然碰撞在一起时,便串联成了一条清晰而危险的轨迹——一种有根基、有实践、且显然在部分人中产生了共鸣的“道”。
这不是简单的叛逆,这是扎根的异端。
皇帝合上文书,指尖微微发凉。炭火很旺,但他心底某处,却泛起一丝更深沉的寒意。萧屹必须死,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更重要的,是这些随着他征战、治理而播撒出去的“火星”。肉体的消灭或许可以很快完成,但思想的清除,则需要更精细、也更残酷的刮骨之术。
“传令,”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厅堂内显得格外清晰冷硬,“凡文书所涉言论相关人等,无论军卒、小吏、幕僚,悉数记录在册。言‘掷刀誓’者,杖一百,发配北疆苦寒戍堡;论‘平粜’、‘水舟’者,视其情节,或流放,或监禁。涉事将主、地方官,贬斥、革职,永不叙用。朕要这些‘故事’,从此绝迹于人口,湮灭于书册。”
“另,拟旨发往各州郡:萧屹悖逆伏诛,然其余毒未清。着地方严查辖内是否有类似狂悖之言流传,有无私自集会、非议朝政之情事。鼓励告发,核实者赏;隐匿不报,与逆党同罪。”
命令被迅速记录、传递出去。这不再是单纯的军事追捕,而是一场更深广、更彻底的清洗,旨在从记忆和言语的层面,抹去那个年轻人存在过的所有思想痕迹。
然而,有些痕迹,并非政令所能轻易触及。
那个藏着铁牌的老羊倌,在骑兵离去后的第三天夜里,悄悄地出了门。他没有走村中的小路,而是沿着早已干涸的、被积雪覆盖的河床,深一脚浅一脚,往村后更荒僻的山坳里走去。跛脚让他的行走异常艰难,在雪地上留下独特而深陷的足迹。他来到一处早已废弃的砖窑,窑口被积雪和枯藤半掩。他警惕地四下张望良久,才扒开枯藤,蜷身钻了进去。
窑内黑暗,弥漫着尘土和腐朽的气息。他摸索着走到最深处,在一面看似普通的窑壁前停下,用手指仔细地叩击了几块砖,然后用力将一块松动的砖头抽出。他将手伸进砖后的空洞,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小物件。
不是金银,不是书信。油布层层揭开,里面是几块同样锈迹斑斑、边缘不规则的小铁片,与他怀中那片类似,只是上面的划痕形状各异。他将怀中的铁牌也取出,与它们放在一起,在绝对的黑暗中,用手指仔细地、一遍遍地触摸、比对那些划痕。然后,他拿起其中两块,小心地将它们的断裂边缘凑近,轻微调整角度,直到“咔”一声极细微的轻响,两块铁片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形成一道更完整、也更清晰的武器劈砍痕迹。
老羊倌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将拼接好的铁片紧紧捂在胸口,佝偻的身子在黑暗的窑洞里微微颤抖。过了许久,他才将铁片重新分开,各自用油布包好,放回原处,塞好砖块,抹去痕迹,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夜色里。
他留下的足迹,很快被新雪覆盖。但他怀中那片铁牌,却似乎更烫了。
同样的夜晚,在更西边,那座被积雪封住大半洞口、深处曾有过微弱火光和喘息的山洞里,情况却更加艰难。
洞内空间狭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苦涩的气味,以及一种伤患特有的、生命在煎熬中散发的湿热气息。几块萤石发出幽绿微光,勉强照亮一角。一个人躺在铺着干草和破烂毛皮的角落,身上盖着件脏污不堪的皮袄,胸口微微起伏,但气息极其微弱。他脸上、身上缠满了用旧衣撕成的布条,有些地方还在渗出暗色的血渍,看不清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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