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紫宸殿。
庆功宴设在酉时,殿内却早已灯火通明。三百盏宫烛沿殿柱蜿蜒而上,烛泪在烛台上堆积成红色的钟乳石状,火光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臻多宝坐在赵泓左下首第一位。
这本是宰相之位。按制,宦官宴饮当设于殿角,与宫人同席。但赵泓今日偏要破这个例——不仅让臻多宝坐御阶之下,更赐了与他同样形制的紫檀案、同样质地的锦缎坐褥。
群臣入殿时,看见这一幕,脚步皆是一滞。
但无人敢言。
七日前垂拱殿的烛海还历历在目,三百块“阉祸”银锭已分发各府,王璘之子化作人形银锭的惨状,仍是汴京官场最骇人的谈资。
众人默默入席。
赵泓来得最晚。
他今日未着朝服,穿一身绛紫常服,外罩玄色绣金云纹氅衣,玉冠束发,步履从容。从殿门走到御座,不过三十步,但每一步都踏得稳,踏得沉,踏得满殿鸦雀无声。
他在御座坐下,目光扫过下方。
“开宴。”
乐起。
不是庄严的庙堂之乐,是《胡旋舞》——西域传来的热烈曲调,鼓点急促,琵琶铮琮。十二名舞姬旋入殿中,彩衣翻飞,金铃作响,将方才死寂的气氛搅得活络了些。
菜一道道上来。
御膳监使了个心眼——每道菜都精致,却暗含杀机。
第一道“炙鹿唇”。
鹿唇烤得金黄酥脆,配以椒盐。但内侍报菜名时,声音微微发颤:“此乃……西山猎场今晨新获的雄鹿,取唇最嫩处,炙烤而成。”
雄鹿。
赵珏被割舌前,最后一个封号是“鹿鸣侯”。
席间有知情人低头,不敢看那道菜。
赵泓却笑了,亲手夹了一块,放入臻多宝盘中。
“尝尝,”他说,“听说鹿唇最补气血,你这些日子耗神太多,该补补。”
臻多宝看着盘中那块焦黄的肉,想起赵珏断舌飞出的弧线,想起螭首喉间卡着的那团血肉。他拿起银箸,夹起,放入口中。
咀嚼。
无声。
满殿目光落在他脸上,看他喉结滚动,咽下。
赵泓满意地点头,又指向第二道:“鳝丝羹。”
羹呈白玉色,鳝丝细如发,在汤中舒展如活物。但细看会发现,每条鳝丝都完整无骨——是活鳝剔骨的手法,鳝鱼活着时以铁签穿入脊骨,整条抽出,皮肉完好,鳝却因剧痛在盘中扭曲至死。
有文官脸色发白。
这道菜,影射的是宫刑。
活剔骨,留皮囊,恰如净身——去了根本,留个空壳。
赵泓亲自舀了一碗,递给臻多宝。
“小心烫。”他说,“鳝丝要趁热吃,凉了腥。”
臻多宝接过,执匙,一勺勺吃完。
面不改色。
赵泓看着他吃完,才转向众人:“诸卿怎么不动筷?是御膳监的手艺不合口味?”
无人敢答。
他笑了,举杯:“那便饮酒。今日庆功,不醉不归。”
群臣慌忙举杯。
酒杯皆是“影青瓷”——釉色青中泛蓝,胎薄如纸,是官窑上品。但臻多宝面前的杯子,却是定窑白瓷。素白无纹,釉面温润如脂,在满桌青瓷中格外扎眼。
有老臣忍不住,低声问身侧:“为何独他……”
话音未落,赵泓已开口:
“你们可是奇怪,为何多宝的杯子是白的?”
满殿静下来。
赵泓放下酒杯,走到臻多宝案前,拿起那只白瓷杯,对着烛光细看。
“因为白瓷干净。”他转身,面向所有人,“影青瓷虽美,但釉色浑浊,青中带灰,像人心——表面光鲜,内里污浊。而定窑白瓷,素白无瑕,从胎土到釉料,皆纯净如雪。”
他将杯子放回臻多宝面前。
“多宝配得上这白瓷。”
这话如刀,割在每个人脸上。
满朝文武,在皇帝眼中,竟是“污浊”的。而一个阉宦,却是“纯净”的。
礼部尚书张浚终于忍不住,起身跪地:“陛下!此言……此言恐伤臣子之心!”
“心?”赵泓看向他,“张卿有心吗?庆王谋逆时,你的心在哪?庆王私通西夏时,你的心在哪?庆王用百姓骨灰砌墙时,你的心又在哪?”
他每问一句,便走近一步。
到最后,已站在张浚面前,俯视着他。
“你若有心,当年崔琰下狱时,为何不上疏?你若有心,庆王势大时,为何不谏言?你若有心——”他顿了顿,“今日就不会跪在这里,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张浚浑身颤抖,伏地不敢言。
赵泓不再看他,走回御座。
乐师还在奏《胡旋舞》,但舞姬的动作已僵了,笑容也僵了。满殿喜庆,却弥漫着比寒冬更冷的死寂。
赵泓忽然抬手。
乐停。
“换曲。”他说,“奏《雨霖铃》。”
乐师愣住。
《雨霖铃》是丧曲,是悼亡之音,怎能在庆功宴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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