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白日里还是秋高气爽的好光景。澄澈的蓝天上浮着几缕慵懒的云絮,阳光透过院中老槐疏朗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温暖而斑驳的光影。臻多宝甚至还开了半扇窗,让带着成熟草木气息的微凉秋风,卷着几片金黄的落叶,悄悄溜进他堆满奇巧物件和图纸的工作间。他伏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前,神情专注,炭笔在厚实的棉纸上沙沙作响,勾勒着一副结构精妙、榫卯交错的机关图谱,每一个节点都凝聚着心血与智慧。
然而,这份宁静在傍晚时分被彻底撕碎。
不知何时起,北方的天际线仿佛被泼上了一层浓稠的墨汁。厚重的铅云如同奔腾的黑色怒潮,翻滚着、堆叠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了夕阳最后一点暖金色的余晖。天色骤然暗沉下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拉上了厚重的帷幕。一股带着土腥味的、湿冷的劲风毫无预兆地拔地而起,像无数条无形的鞭子,在庭院里横冲直撞。
“呜——呜——”
风声凄厉,如同旷野中孤魂的悲鸣。卷起的枯叶、草屑和细小的沙石,狂暴地拍打着“多宝阁”的门窗棂纸,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噼啪”声,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急切地拍打,想要闯入这方温暖的天地。门窗在狂风的撼动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整座精巧的木楼似乎都在微微震颤。
臻多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惊扰,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只见外面已是黑沉沉一片,院中的石灯在狂风中明灭不定,映照出枝桠疯狂舞动的狰狞剪影。一股强烈的、带着雨意的寒气,蛮横地挤过窗棂缝隙,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驱散了白日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
几乎是同时,一种熟悉的、令人不适的感觉,自他左侧肋下悄然蔓延开来。
那是潼川关留下的印记——一道深及骨头、几乎要了他性命的旧伤。平日里,这伤痕如同沉睡的毒蛇,蛰伏在肌理深处,被精湛的医术和赵泓无微不至的照料压制着。然而,它并未真正消亡,只是等待着一个契机,一个唤醒它的信号。
这信号,便是骤然下降的气压和湿冷的空气。
起初,只是细微的酸胀感,像是有冰冷的虫子在里面轻轻蠕动。臻多宝微微蹙了下眉,放下炭笔,下意识地用左手按住了肋下伤疤的位置,隔着柔软的棉布衣衫轻轻揉按了几下。他试图忽略这不适,重新将注意力拉回那复杂的榫卯结构上。然而,那酸胀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一圈圈地扩散开来,渐渐带上了一丝隐晦的、如针扎般的锐利感。寒意似乎顺着经络往里钻,直透骨髓。
庭院中,赵泓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他正逐一检查着每一扇门窗是否闩牢,每一片瓦是否稳固。他抬头望向那翻滚如墨、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屋檐的铅云,又感受着那刺骨湿冷的狂风,浓黑的剑眉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经验告诉他,这将是一场罕见的暴风雨。
他加快脚步,在狂风的呼啸声中迅速巡视完所有可能漏风进雨的角落。当他的目光扫过工作间那扇半开的窗户时,心头猛地一跳。他大步流星地推门进去,一股更强烈的寒气扑面而来。
“多宝,窗……”他开口欲提醒关窗,话却在看清案后之人时,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烛光下,臻多宝的脸色透着一种不自然的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微低着头,右手虽还握着炭笔,但左手却死死抵在肋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一种赵泓刻骨铭心的姿态——每当天气剧变,旧伤开始折磨臻多宝时,他总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试图用按压来对抗那无形的痛楚。
赵泓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如同坠入了窗外那无边的黑暗深渊。他太熟悉了。潼川关那场惨烈的雨夜,那淬毒的刀锋留下的不仅仅是皮肉伤,更是在臻多宝的身体里埋下了一颗痛苦的种子,每逢阴冷潮湿、气压陡变的天气,这颗种子便会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怎么不关窗?”赵泓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几个箭步冲到窗边,“砰”地一声用力合上窗扇,隔绝了外面肆虐的狂风和寒意。他转身回到案边,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在臻多宝脸上,“伤处又疼了?”
臻多宝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声音却有些发虚:“无妨,老毛病了,只是有些酸胀,揉揉就好。”
赵泓没说话,只是眼神更深沉了几分。他太了解臻多宝的“无妨”背后意味着什么。这“酸胀”,往往是更猛烈风暴的前奏。他沉默地走到角落的炭盆边,拿起火钳,拨开灰烬,添入几块上好的银丝炭。橙红的火苗重新跳跃起来,努力驱散着室内的寒湿。他做这一切时,动作沉稳依旧,但周身散发的气息却凝重如铁,仿佛一头感知到危险的猛兽,竖起了全身的戒备。
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覆盖下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多宝风云录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多宝风云录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