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泓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他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一个经验老到的父亲,一个初出茅庐、满心忐忑的儿子。
“家父说,” 臻多宝模仿着记忆中父亲的语气,那语气里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小子,记住喽。玉这东西,看的是润,是德性,不是看它绿得扎不扎眼。这玩意儿,贼光太重,轻飘飘没个分量,还带着股生坑里的浊气,捂都捂不掉的土腥子味儿!新做的玩意儿,拿药水泡过,再埋土里养一阵,专唬你们这些眼生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父亲话语里那份掷地有声的底气。“那主顾……脸一阵红一阵白,抓起玉璧就跑了,连句场面话都没顾上说。” 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终于浮现在臻多宝苍白的唇边,像冰面上终于绽开的一道细小裂痕,透出底下温暖的水光,“我爹……回头就敲了我脑门一下,说‘愣着作甚?还不把《玉纪》里辨沁色、断新老的那几篇,给我抄十遍去!’”
暖阁里安静下来。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赵泓看着臻多宝唇边那抹微弱却真实的笑意,看着他眼中那层被痛苦尘封了太久、此刻终于被记忆的微风吹拂开一丝缝隙的澄澈光亮,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胀填满。他喉头滚动,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引导:“令尊……真是慧眼如炬。那后来呢?抄书的时候,有没有偷偷抱怨?”
臻多宝眼睫颤了颤,那点微弱的光亮似乎稳定了些。“抱怨……自然是有的。” 他低声道,语气里竟带上了点少年人抱怨功课时的赧然,“抄得手腕都酸了……不过,也是那次之后,再看到那种绿得邪乎、贼光四射的玩意儿,心里就……就亮堂多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迎上赵泓的视线,带着一丝寻求认同的试探,“王爷……您说,是不是……有些东西,看着再光鲜,底子不对,也……终究是假的?”
这句话,轻飘飘地问出来,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打开了一道尘封已久的闸门。多宝阁里那些蒙尘的、被刻意遗忘的角落,那些沾染着旧日尘埃却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片段,那些曾经被巨大的痛苦挤压到意识边缘的细碎美好,仿佛被这束回忆的阳光骤然照亮,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还有一次……” 臻多宝的声音比刚才流畅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却有了点活泛的生气,“是个大雪天,铺子里冷得砚台都冻住了墨。来了个老秀才,裹着件破棉袄,怀里揣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是个缺了盖子的粉青釉小香炉,釉色润得像冻住的湖水。他说是祖上传下的,孙子病得厉害,实在没法子……”
赵泓专注地听着,适时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参茶。臻多宝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喉咙,继续道:“那炉子……是真老,宋时的东西。口沿有磕碰,里面还有积年的香灰印子。我爹……看了半天,没说话。老秀才眼巴巴地瞅着,冻得直哆嗦。最后……我爹按市价给了银子,还……还多塞给他一小块碎银,说是给娃儿抓药。”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悠远,“那老秀才……出门的时候,在雪地里差点摔一跤,回头冲着铺子,作了个长长的揖……那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物是人非的惘然。
“还有西街那个总爱赊账的胡掌柜,” 话题似乎变得轻松了些,臻多宝的语速快了一点,“每次来都说‘记我账上’,可他那账本……咳,怕是从来没还清过。但他每次带来的东西,倒总有那么一两件有趣的玩意儿……有一次是个鎏金的鸟食罐,做得活灵活现,他说是斗鹌鹑赢来的彩头……”
赵泓认真地听着,不时恰到好处地回应一句,或是一个鼓励的眼神,或是一个会心的微笑。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园丁,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水流,滋润着这片刚刚萌发新绿的心田。他问起那鸟食罐的细节,问起胡掌柜那本“着名的”账本,问起老秀才后来是否再见过……他引导臻多宝去描绘那些器物上的纹饰、釉色,去回忆那些主顾们说话时的神态、口音,甚至铺子角落里那盆总是半死不活的兰草……每一个微小的细节被重新唤醒、确认,都像给那些褪色的记忆碎片重新注入了色彩和温度。
阳光在暖阁里缓慢移动,光影变幻。臻多宝苍白的脸上,随着那些或温暖、或有趣、或带着淡淡遗憾的讲述,渐渐浮起一层极其浅淡的血色。他的眼睛不再总是空茫地望向虚空,而是时不时地看向赵泓,眼神里有了交流的光彩。虽然身体依旧陷在厚厚的貂裘里,虚弱得像一碰即碎的薄胎瓷,但他的精神,却仿佛从漫长的冬眠中被一点点唤醒,在这暖阳和回忆的抚慰下,悄悄地舒展着枝叶。
暖阁里氤氲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安宁。赵泓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臻多宝身上,看着他苍白脸颊上那抹因回忆而起的微红,看着他眼中重新亮起的、属于“臻多宝”而非“囚徒”的光彩。巨大的欣慰与更深的怜惜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轻轻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臻多宝额前一缕被薄汗濡湿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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