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倾身,将壶中清冽刺鼻的烈酒,缓缓地、均匀地洒在雷震遗体前冰冷的地面上。
“雷大哥…走好。” 臻多宝的声音很低,很轻,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虚弱,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冻土上,“这壶‘烧刀子’…我替你喝了…剩下的…路上…暖暖身子…” 他洒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浓烈的酒气混入血腥和尘土的空气中,竟带上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碎的悲壮。
酒液渗入干燥的土地,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很快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
做完这一切,臻多宝的身体晃了一下,他猛地抬手捂住嘴,一阵剧烈的咳嗽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指缝间,赫然渗出几缕刺目的鲜红!
“多宝!”赵泓霍然起身,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没事…”臻多宝强行压下咳嗽,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脸色白得像鬼,眼神却依旧倔强地亮着,如同风中之烛,固执地不肯熄灭。他推开赵泓的手,站直身体,目光再次投向雷震安详却凝固着愤怒的面容,低声道:“血债…必要血偿…影阁…蒙古…一个…也跑不了…” 声音虽弱,却带着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三天后,朝廷的援军终于抵达潼川关。旗帜鲜明,甲胄精良,带着一种与这座残破血腥的关隘格格不入的、属于后方中枢的“整洁”感。交接防务的过程沉闷而压抑。新来的守将姓李,面皮白净,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对赵泓等人草草抱拳,公式化地询问了几句战况和损失,便带着亲卫登上了尚在清理修复中的城楼,指指点点。
赵泓、臻多宝、以及被两名弟子搀扶着、脸色依旧灰败的苏妙手,带着仅存的十几名铁马帮核心弟兄和百草堂弟子,默默地收拾着简单的行装。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甲叶、包裹碰撞的轻响。关内幸存的军民远远望着他们,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敬畏,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切的悲伤。这支伤痕累累、背负着无数牺牲的队伍,即将离开他们用血与命守护下来的城池。
赵泓最后检查了一遍马鞍旁的褡裢,里面除了干粮水囊,还有雷震那柄残破的九环砍山刀的刀鞘。刀身,已用油布仔细包裹,由一名铁马帮的弟兄背负着。他翻身上马,玄甲破损,染血的征袍在风中扑打,身姿依旧挺拔如枪,但眉宇间那份沉郁,却比潼川关的城墙还要厚重。
臻多宝拒绝了马匹,坚持步行。他换了一身更旧的青布长衫,背着一个不大的藤箱,里面是他的机关工具和一些紧要物品。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脸色在关内尚未散尽的烟尘中显得更加灰败,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如同在废墟中寻找猎物的鹰隼。
苏妙手被扶上了一辆简陋的骡车,车上堆放着几个大药箱。她靠在车辕旁,闭目养神,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有些艰难。她的药箱里,除了救命的药材,如今也多了几样东西——几个贴着“鸩羽清(剧毒)”、“碧磷蚀骨(样本)”、“赤蝎涎(样本)”标签的密封小瓷瓶。医者的药囊,悄然染上了复仇的锋芒。
一行人沉默地走向城门。脚下的土地,每一寸都浸透了血,混杂着泥土和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破损的城门洞如同巨兽的咽喉,幽深而冰冷。
就在即将走出城门洞的阴影时,臻多宝的脚步忽然停住了。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城门内侧不远处——那是一大片被战火彻底焚毁的废墟,焦黑的断壁残垣兀自矗立,几根烧成炭黑的粗大房梁斜斜地指向天空。那里,正是被查封的“博古轩”旧址!也是他找到“碧磷腐骨散”和关隘结构图的起点!
一股强烈的、近乎执念的冲动攫住了他。影阁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但越是慌乱撤退,越可能留下最致命的线索!那场大火…真的烧毁了一切吗?
“等等!”臻多宝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泓勒住马缰,回头望来,眼中带着询问。
臻多宝没有解释,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狼,踉跄着却又异常坚定地扑向那片焦黑的废墟!他无视了脚下滚烫的瓦砾和锋利的断木,双手不顾一切地在厚厚的、冰冷滑腻的灰烬中疯狂翻找起来!焦黑的木炭碎屑、烧融变形的金属碎片、破碎的瓷器残片…冰冷的灰烬沾满了他的双手、衣袖,甚至蹭到了他苍白的脸颊上。
“多宝!你做什么?”赵泓跳下马,快步跟了过来,眉头紧锁。
“找…一定有东西…影阁…不可能…全烧干净…”臻多宝头也不抬,声音因为用力翻找而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他的手指被尖锐的碎片划破,鲜血混着黑灰,他却浑然不觉。
赵泓看着他近乎偏执的样子,沉默了片刻。他理解臻多宝的不甘,也明白线索的可贵。他不再劝阻,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刀——不是那杆沉重的点钢枪,而是一柄更便于劈砍的狭长战刀。他走到臻多宝身旁,用刀鞘当作撬棍,开始用力地撬动、翻拨那些沉重烧焦的房梁和半塌的墙壁残骸。每一次发力,都牵动着他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他咬紧牙关,动作沉稳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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