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透,村西头的老油坊就飘起了袅袅炊烟,混着刚榨出的菜籽油香,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漫开。陈砚踩着青石板路走近时,听见“吱呀——嘎啦”的声响,那是木榨撞击油饼的动静,沉闷又有力,像老油坊在哼着古老的调子。
油坊掌柜老马正站在木榨旁,手里攥着根油亮的撞杆,额头上渗着汗珠。他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背肌肉紧绷,随着撞杆的起落微微颤动。见陈砚来,他咧嘴笑了,露出两排被油烟熏得发黄的牙:“来得巧,刚要开始榨新收的菜籽。”
老油坊是座青砖瓦房,墙皮斑驳,露出里面的黄土。正中央立着根碗口粗的硬木榨,榨身被油浸得乌黑发亮,顶端刻着个模糊的“福”字,边缘已经磨平。榨膛里塞着被棉布包裹的菜籽饼,像块巨大的褐色面包,随着撞杆的撞击,金黄的菜籽油顺着榨身的凹槽缓缓渗出,滴进下方的陶盆里,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像在数着时光。
“这木榨可有年头了,”老马放下撞杆,用粗布擦了擦汗,“还是周明他爹那会儿亲手打的,用的是后山的老 oak 木,硬得很。周明小时候总在这儿玩,趴在榨杆上看我榨油,说‘马叔,这油真香,等我长大了,帮你推碾子’。”
墙角堆着堆饱满的油菜籽,金黄饱满,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老马抓起一把,手掌翻动着,菜籽从指缝漏下,“簌簌”作响。“今年收成好,菜籽饱满,榨出的油准香。”他说,“周明以前总说,菜籽得晒到九分干,榨出的油才不会浑浊。你看这菜籽,就是按他说的法子晒的,晒三天,翻六遍,保证颗颗干爽。”
油坊角落放着个半旧的石碾,碾盘上还沾着细碎的菜籽渣。老马说,这是榨油的第一道工序,得先把菜籽碾碎。“周明十三岁那年,就能帮我推碾子了,”他眼里泛起笑意,“那时候他个头还没碾盘高,推着碾子一圈圈转,小脸憋得通红,却非要推够三圈才肯歇,说‘马叔,多碾会儿,油能出得更干净’。”
陈砚走到石碾旁,摸着冰凉的碾盘,上面有圈深深的凹痕,是常年碾压留下的印记。碾盘旁的木架上,挂着个褪色的蓝布包,里面装着个小小的铜漏斗。“这是周明的‘专用工具’,”老马取下布包,打开来,漏斗边缘磨得光滑,“他总爱用这个给油瓶灌油,说‘用漏斗灌,一滴都不会洒’。有次给他娘灌油,不小心把漏斗摔了个小缺口,他哭了半天,后来自己找了块铜片,一点点敲上去补好,你看这补丁,还在呢。”
说话间,老马把碾碎的菜籽放进蒸笼,灶膛里的火“噼啪”地烧着,蒸汽顺着笼屉缝冒出来,带着股青涩的香气。“蒸菜籽得掌握火候,”老马添了把柴,“周明以前总蹲在灶前看火,问‘马叔,为啥蒸到冒白汽就行?’我告诉他,‘蒸太老,油会发苦;蒸太嫩,油出得少’。他就记在本子上,还画了个小火苗的图,旁边写着‘白汽冒三分钟,关火’。”
等菜籽蒸好,老马又把它们倒进铺着棉布的铁圈里,用木槌砸实,做成圆饼状的油坯。“这步最累人,”他抡着木槌,“周明十七岁那年,跟我学做油坯,砸得手上起了泡,却笑着说‘马叔,等我学会了,以后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油坯被一个个塞进木榨膛,老马在榨尾垫上木块,然后扛起撞杆,“嘿”地一声喊,撞向榨头的楔子。“哐——”撞杆与木榨碰撞,发出震耳的声响,油坯里的油又多渗出了些。“周明总说,这撞杆得‘巧劲’,光用蛮力不行,得顺着木榨的纹路撞,”老马边撞边说,“他还自己琢磨出个节奏,‘一轻二重三稳’,说这样既省力,出油又匀。”
陈砚看着金黄的菜籽油慢慢积满陶盆,想起周明日记里的话:“油坊的油香,是日子的香。每一滴油里,都藏着力气和心思。”此刻闻着这醇厚的香气,仿佛能看见那个推着碾子、补着漏斗、记着火候的少年,就在这油坊里忙碌着,眼里闪着认真的光。
老马舀了碗刚榨出的清油,递过来:“尝尝?新油得这么喝才香。”陈砚抿了一口,油香在舌尖化开,带着点淡淡的菜籽味,温热而踏实。“周明最爱这么喝,”老马也喝了一口,“他说‘马叔,这油里有家的味道’。后来他去镇上读书,每次回来都要先到油坊喝口新油,说‘还是咱这儿的油最香’。”
日头升到头顶时,第一桶油终于榨好了。老马装了满满一瓶,递给陈砚:“拿着,周明以前总说,‘新油炒菜最香,得给陈砚留一瓶’。他还说,等他毕业回来,要把这老油坊修修,安个电动的碾子,让我少受点累,还说要在油坊旁种片油菜花,春天金灿灿的,好看。”
陈砚接过油瓶,瓶身还带着陶土的温度,油香透过瓶塞漫出来,浓得化不开。他看着老马又扛起撞杆,“哐”的一声撞在木榨上,那声响在油坊里回荡,像少年时的承诺,从未远去。
离开油坊时,陈砚回头望了一眼,老油坊的烟囱还在冒烟,油香混着炊烟飘向远处的田野。他仿佛看见,来年春天,油坊旁真的开满了油菜花,金灿灿的花海中,有个少年推着新碾子,笑着喊:“马叔,你看,我说过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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