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印在晒谷场的黄土上蜿蜒,像谁用指尖在大地皮肤上划下的痕迹。陈砚踩着清晨的露水往前走,鞋跟陷进半干的泥里,发出“噗嗤”的轻响。远处的老槐树刚抽出新叶,淡绿色的影子投在地上,随着风轻轻摇晃,倒让这片空旷的场地添了几分活气。
“就在那堆麦秸后面。”林晚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我刚用金属探测器扫过,深度大概半米,小心别碰坏了周围的石碾子,那是村里的老物件。”
陈砚应了一声,蹲下身拨开麦秸。底下的黄土带着潮意,混杂着麦壳的清香。他从背包里掏出折叠铲,顺着探测器提示的位置轻轻下铲,土块簌簌落下,很快露出块木板的边角——深色的,带着被虫蛀过的细小孔洞,显然埋得有些年头了。
“挖到了。”他对着对讲机说,指尖扣住木板边缘往上一提,一只半朽的木盒应声而出,盒身缠着的麻绳早已脆化,一碰就碎成了粉末。
木盒不大,也就两个巴掌大小,表面刻着简单的回纹,边角被岁月啃得圆润。陈砚吹掉上面的浮土,发现盒盖和盒身之间卡着些干燥的麦秸,显然是当年埋的时候特意垫上的,为了防潮。他没急着打开,而是从背包里取出手套戴上——这种老物件最怕手上的油脂侵蚀,何况里面装的是“婚书草稿”,林晚在资料里提过,周明当年写这东西时,用的是村里唯一一瓶舍不得用的红星墨水,遇油容易晕。
“周围没人吧?”他又问了一句。晒谷场紧挨着王家村旧址,现在大多是荒地,只有几个老人还守着老房子,但清晨的露水重,估计也没人出来。
“放心,无人机扫了三圈,连条狗都没有。”林晚的声音透着笑意,“倒是发现东边地头有几株野蔷薇,开得正艳,等你完事了摘两朵?”
陈砚失笑,这姑娘总能在正经事里掺点无关紧要的浪漫。他不再耽搁,小心地撬开盒盖——里面铺着层油纸,油纸下是张折叠整齐的宣纸,边角微微发脆,却没发霉,可见当年埋的时候多用心。
展开宣纸的瞬间,他愣住了。
不是因为字迹有多惊艳,反而是太“朴素”了——周明的字算不上好看,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的潦草,笔画时而用力过猛划破纸页,时而又轻得几乎看不见,尤其是“婚书”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两个站不稳的孩子。但奇怪的是,这字里透着股执拗的认真,每个笔画都在使劲往“端正”里走,反倒比那些工整的馆阁体多了几分动人的拙气。
“王小丫女士”和“周明先生”的名字并排写在中间,墨迹略深,显然是描过两遍。下面是简单的约定:“愿共守王家村三亩地,春种秋收,冬暖夏凉,生一儿一女,男叫望谷,女叫念禾。”末尾留着两个空白的签名处,旁边用铅笔标着“待红笔描”。
宣纸边缘还有几行小字,是用铅笔写的,估计是打草稿时随手记的:“彩礼就用西坡那片桃林,今年挂果了,能换两头牛;嫁妆让小丫绣十双鞋垫,她纳的鞋底比铁还硬,耐磨;婚期定在秋收后,赶在第一场雪前,这样新被褥能晒够太阳……”
陈砚的指尖轻轻拂过“十双鞋垫”那行字,想起昨天在王小丫的编织铺里,墙角确实堆着几摞鞋垫,针脚密得像机器扎的,纳的还是双喜纹样。当时没多想,现在看来,竟是三十年未改的手艺。
“发现什么了?”林晚的声音里带着好奇。
“你猜周明写彩礼时,算没算过西坡桃林那年的收成?”陈砚对着对讲机说,“资料里记载,1987年春天倒春寒,桃花冻坏了大半,最后只收了两筐桃子,连一头牛都换不来。”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笑声:“所以这婚书根本就是他画的饼?不过也是,年轻人谈恋爱,总爱把日子想得太甜。”
“不是。”陈砚摇摇头,视线落在宣纸背面——那里有块深色的墨迹,像是不小心滴上去的,形状却像颗心。“你看这背面,墨迹晕开的痕迹,是眼泪。”他用指腹比了比,“这滴泪落在‘待红笔描’那行字旁边,把铅笔标痕晕成了一片浅灰。”
也就是说,周明写这草稿时,是哭了的。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晒谷场边的石碾子上,一边憧憬着秋收后的婚礼,一边为现实里可能拿不出彩礼的窘迫掉眼泪——陈砚仿佛能看见那画面:夕阳把石碾子的影子拉得很长,周明蹲在地上,手里攥着那支红星钢笔,笔尖悬在纸上半天落不下去,风卷着麦秸从他脚边滚过,像在催他快点写。
“他后来把这草稿埋在晒谷场,是觉得没脸给小丫看吧?”林晚的声音软了些,“毕竟说出去的彩礼落了空,换谁都臊得慌。”
陈砚没接话,而是仔细检查了木盒内侧。果然,在盒盖的夹层里,藏着片干枯的桃花瓣,已经变成了深褐色,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1987年的春寒,冻坏了桃花,也冻住了这场约定。周明把花瓣和婚书埋在一起,大概是想告诉未来的自己:这份遗憾,我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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