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井台用青石板铺就,被百年的井绳勒出深深的凹槽,像一圈圈年轮。井沿上摆着个粗瓷碗,碗口豁了个三角,碗身是不均匀的米白色,釉色早已斑驳,却被擦拭得异常干净,碗底用青花料写着个歪歪扭扭的“满”字,笔锋里还带着点生涩——显然不是匠人所画,是后来有人补上去的。
陈砚蹲在井台边,指尖抚过碗口的豁口,边缘光滑得像被砂纸磨过。《拾遗录》在怀里泛着温润的光,字迹浸着井水的清冽:“1963年夏,知青周明把这粗瓷碗留在井台,碗底写着‘满’字。他说‘等秋收时,就用这碗盛满新米,给村里的老人熬第一锅粥’,可那年秋天他去山里修水渠,被滚落的石头砸中了腿,提前返城,碗就被井台守着的张大爷收了起来,一放就是六十年。”
“这碗看着眼熟。”林晚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碗身,“上次在村史馆看到张老照片,1962年的井台,周明就蹲在这儿,手里捧着的就是这碗,正给挑水的李奶奶递水喝。”
井绳缠着个锈迹斑斑的铁钩,钩上挂着只木桶,桶底结着层厚厚的水垢。陈砚摇动轱辘,木桶“哐当”一声坠入井中,溅起的水花带着股沁凉的潮气。提上来时,桶里的井水清澈见底,映着两人的影子,像沉在水底的旧时光。
“周明当年总说,这口井的水最甜。”林晚用粗瓷碗舀了半碗水,递到嘴边又停住了,“听说他返城那天,特意来井台喝了三碗水,说‘等以后回来,还喝这口井的水’。”
井台旁的老榆树上,挂着个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饮水思源”,字迹已经模糊,却能看出是周明的笔迹——村里的老人说,当年他总在井台边教孩子们认字,这四个字就是他写了教大家的,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做人得记着根”。
“他后来回来过吗?”陈砚把碗里的水轻轻倒回井中,涟漪一圈圈荡开,像在回答。
“回来过三次。”林晚指着井台角落的刻字,“1975年、1990年、2010年,每次来都在石板上刻个日期。你看这‘2010’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满’字,跟碗底的一模一样。”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去年冬天走的,临终前让儿子把他的骨灰撒进这口井,说‘生不能回来种稻,死了就化作井水,浇浇村里的田’。”
井台的石缝里,还嵌着半块粉笔头,是当年周明教孩子写字时掉落的。陈砚用指甲抠出来,粉笔已经硬得像石头,却依旧能画出淡淡的白痕。他在井台石板上画了个小小的稻穗,突然想起《拾遗录》的记载:周明当年带了包稻种,说要在村东的坡地试种新稻,说“等稻子熟了,就用井水煮新米,让全村人都尝尝甜头”。
“那稻种后来种成了吗?”林晚的指尖拂过画好的稻穗,像在抚摸真实的稻粒。
“种成了。”守井的李大爷提着水桶过来,看见他们手里的粗瓷碗,突然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当年周明腿不好,就坐在田埂上指挥我们插秧,说‘行距要匀,水深要浅’。那年秋天,新稻收了比老品种多三成,第一锅粥就是用这碗盛的,他给每个老人端了一碗,说‘这是咱村自己种的,以后年年都能吃饱’。”
李大爷接过粗瓷碗,用衣角擦了擦碗底的“满”字:“他返城那天,把碗洗得干干净净,说‘大爷,这碗您替我留着,等我回来还用来盛新米’。我守着井台六十年,每天都把碗擦一遍,就怕他回来找不着。”
井台边的石臼里,还堆着些新脱的稻壳,带着淡淡的米香。李大爷抓起一把,摊在手心:“今年的新稻又丰收了,按周明当年教的法子种的,颗粒饱满着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半碗新米,倒进粗瓷碗里,刚好盛满,“你看,‘满’了,他当年说的,总算实现了。”
阳光穿过老榆树的枝叶,照在盛满新米的碗上,米粒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陈砚突然明白,这“满”字哪是说碗里的米,是周明盼着村里的日子能过得“满”,盼着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盼着自己与这片土地的缘分能“满”——生时未能如愿,死后化作井水,也算另一种圆满。
周明的儿子周磊带着一小袋骨灰来了,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像极了当年的周明。他蹲在井边,小心翼翼地把骨灰撒进井里,骨灰遇水化作细小的颗粒,打着旋儿沉下去,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牵挂,终于落了地。
“我爸说,当年离开时,总觉得碗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周磊拿起粗瓷碗,盛满井水,一饮而尽,眼眶突然红了,“现在喝着这水,觉得碗满了,心也满了。”
李大爷把盛满新米的碗递给周磊:“孩子,这是今年的新米,你爸盼了一辈子的‘满’,今儿算齐了。”
周磊捧着碗,对着井口深深鞠了一躬,碗底的“满”字在阳光下亮得耀眼。陈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粗瓷碗里盛的不是米,是一个人对土地的执念,是六十年未变的牵挂,是“满”字里藏着的——根。
离开井台时,李大爷把粗瓷碗放回原来的位置,碗口朝着东方,那里是村东的稻田,新稻的绿浪正随风起伏。林晚回头望了眼,看见周磊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那半块粉笔头,在地上画着大大的“满”字,一笔一划,像在续写一个未完的约定。
《拾遗录》新的一页带着淡淡的米香,字迹慢慢浮现:“村小学的讲台下,藏着个1982年的铁皮文具盒,里面装着支英雄牌钢笔,是周明送给学生王小丫的,说‘等你考上大学,就用它写封信回来’。”
风吹过稻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粒稻谷在轻轻说着“满了”。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金属的凉意混着米香,让他心里格外踏实——有些念想,就算隔着生死,也能像这井水与稻子,年复一年,滋养着土地,也滋养着后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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