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墨韵楼临摹室高大的花格木窗,被分割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柱,安静地落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光柱里,无数微尘缓慢地旋转、飞舞,像是被时光惊动的细小精灵。临摹室内弥漫着一种复合的气味——陈旧纸张的霉香、松烟墨的清冽、还有若有若无的、从窗外飘来的残桂余韵,所有这些都融合在秋日阳光暖融融的温度里,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般的沉静。
胡璃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正是那本在旧书市新得的《宋代山水画论选编》。泛黄的书页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软,铅字仿佛也带上了温度。她读得入神,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偶尔沙沙地移动,记录下灵光一现的感悟。这本书的入手,似乎为她与乔雀之间那条原本若有若无的线,系上了一个小小的、实在的结。每当她的指尖拂过书页上某段关于“皴法”或“意境”的论述,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旧书市那个清晨,乔雀清瘦的身影和那双接过书籍时、骨节分明的手。
临摹室的另一头,乔雀正伏在一张宽大的、铺着深绿色呢绒的案几上。她并非在临摹画作,而是在进行一项更为精细的工作——修复一册破损严重的明代地方志。案几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她的工具:特制的竹启子、羊毛排刷、薄如蝉翼的补纸、以及一小碟刚刚调兑好的浆糊。她的动作轻缓得近乎仪式,先用竹启子小心翼翼地分离粘连的书页,再用排笔蘸取少量浆糊,一点点地填补破损的边缘。每一个动作都全神贯注,仿佛手下不是脆弱的故纸,而是极易惊飞的蝶翼,或是一触即碎的梦境。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脖颈和专注的侧影,周遭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微响,以及她间或调整呼吸时极轻缓的吐息。
胡璃读完一个关于“平远”构图的章节,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便抬起头,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越过几排空置的画架,落在了乔雀的方向。她看着乔雀那沉浸在另一个时空里的背影,看着在她指尖下被小心翼翼对待的古老文明碎片,心中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那不仅仅是对某种沉静力量的欣赏,也不仅仅是对一个陌生领域的好奇,更像是在观看一场无声的对话——一个人与一段逝去时光的对话。这种专注本身,就具有一种撼人的力量。她忽然觉得,自己手中这本关于山水画论的书籍,与乔雀正在修复的那册地方志,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在以不同的方式打捞和解读着同一条历史长河中的沉淀物。
时间在光影的缓慢移动中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乔雀似乎完成了一页难度极高的修复。她轻轻放下手中的竹启子,将修补好的书页暂时用镇尺压好,然后直起身体,极其缓慢地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脖颈。她的目光抬起,仿佛想要寻找一个视线的落点来放松精神,却恰好与不远处胡璃未来得及移开的、带着欣赏与思索的目光相遇。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仿佛连光柱中飞舞的尘埃都放缓了速度。
胡璃并没有像被抓到什么错处般慌乱地移开视线。她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那怔忡便化作了唇边一抹友善而克制的浅笑。那笑容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几乎没有涟漪,却带着真诚的温度。
乔雀似乎也愣了一下。她那惯常如同古井般沉静无波的面容上,并没有出现诸如惊讶或羞赧之类的明显表情变化。然而,那双总是沉浸在故纸堆里、显得有些疏离的眼眸,在接触到胡璃那清澈而毫无杂质的笑意后,那层冰冷的外壳仿佛被午后的暖阳融化了一角,几不可查地柔和了一瞬。她并没有回应以笑容,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着胡璃的方向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宁静,但那确是一个明确无误的回应。
没有言语。一个字也没有。
但这跨越了半间屋子的、无声的眼神交汇与颔首,却比之前任何一次在旧书市或望星湖畔的简短对话,都多了一丝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温度。它发生在堆满书籍、画册与修复工具的静谧空间里,被秋日午后的醇厚阳光和浮动的微尘包裹着,像一粒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两人之间那片正在缓慢开垦的土壤中。
随后,乔雀重新低下头,用镊子夹起另一片待用的补纸,沉浸回她的修复世界里。胡璃也收回目光,指尖重新抚过书页上“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的句子,心中似乎对这句话有了更深一层的、超越画理的体会。她不再觉得乔雀是遥远而难以接近的,那沉默的背影,此刻在她眼中,与这墨韵楼、与这午后的光影、与她手中这本承载着古人智慧的书,共同构成了一幅和谐而充满生命力的“可居可游”之图。
临摹室重归宁静,只有光影在花格窗的投影下缓慢而执着地移动,记录下这被拉长了的、充满平和默契的共处时光。窗外,偶尔传来一声遥远的鸟鸣,更反衬出室内的静谧与安详。
喜欢我们共有的频率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我们共有的频率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