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敛起思绪,柔声道:“陛下莫急。破窑市井之中老妇,自称太后,未尝不是疯癫之人。包拯虽为良臣,难免也有错判一时。若两宫太后知他妄奏君上、诬陷国母,只怕天颜难容,到那时,包拯便是罪大恶极,陛下又何须烦忧?反将国体清明。”
仁宗闻言默然。他虽知包拯忠义,但此事关亲生母,事涉国本,纵是他,也有些心乱。庞妃见他神色仍郁,便传旨摆宴,百般温柔款待,试图转移其念。
安乐宫中,刘太后自郭槐离去后,始终未见回音,心中隐隐不安。眼见黄昏将近,殿外天光已暗,几名心腹太监却突然急匆匆冲入,面露惊惶。
“启奏太后娘娘——不好了!”
刘太后眉头一挑,放下手中茶盏,厉声喝道:“放肆!本宫在宫中三十余年,从未听人说过‘不好’二字。何事慌张?”
众内侍齐齐跪下,其中一人战战兢兢答道:“娘娘,九千岁……已被圣上当殿喝令拿下!听说,是包大人奏明圣上,说十八年前火焚内宫、狸猫换太子一事皆与九千岁有关。圣上大怒,当殿命人将郭槐绑缚,发交刑部王大人查办去了!”
刘太后听罢,脸色大变,倏然起身,几乎踉跄。她强撑身子,冷声问道:“王炳接案?不是包拯亲审?”
太监回道:“正是。王刑部亲领圣旨,将郭槐带往刑部,限三日结案。”
刘太后退回宝座,脸色铁青,心神动荡如雷。她怎料,多年之前密谋深藏的秘密,竟在今日败露?更惊骇的是,竟有一女子跑去陈州之地,将她亲手压下的往事揭了个底朝天!
她脑中急转念头,心道:郭槐一旦松口,我便再无回旋余地。幸而圣上未将案子交包拯,那王炳虽然也号称清正,却终究比不得包拯那般死脑筋——若他能收下些好处,未必不能转圜一线。
念及此处,刘太后当即命人备纸笔,亲笔修下一道密诏。外封裹着马蹄金五十锭、明珠三百颗,又选出三名最得力的心腹内监,另唤王恩为首,交代道:“你们趁夜出宰门,绕路往刑部,将这诏书与赏金交予王炳。务必口传本宫之意——但凡查此案,当以‘保王法、稳朝纲’为先,切不可冤害忠良。”三名太监齐声称“遵命”,拱手退下。
刑部尚书王炳当日将郭槐押解至天牢,命狱卒严加看守,不得疏忽,随即返回自家内衙。此时夜已深沉,街巷灯火昏黄,府中却仍亮着灯。
他才一进门,家人便报:“夫人正候在厅中。”王炳略一整理官服,步入厅堂。只见马氏夫人早已亲自摆好茶水,坐于炭炉旁,眉头微蹙,面带几分焦急。
“相公今日退朝好晚。”她将茶盏递来,又细细打量王炳神情,见他眉宇凝重、神思恍惚,便问道,“可是朝中有何变故?你看上去颇为烦忧。”
王炳接过茶盏,轻啜一口,叹道:“夫人有所不知,今日在金殿之上,圣上亲口下旨,将一桩惊天秘案交由为夫查办。此案之大,牵连极广,实非一般公事可比。”
马氏闻言一怔,皱眉道:“官人,你任刑部尚书,理应掌理盗贼讼狱,百姓冤情,那些内廷旧案、宫闱秘事,何由你插手?富弼、韩琦、文彦博这些朝中重臣尚未应命,你何必自陷其中?”
王炳微微苦笑:“夫人,此案非同小可,事关圣上出身之谜,若处理稍有不慎,便是诛心之祸。可那时朝堂之上,众臣或推辞,或低首,竟无一人敢接。为夫一念之间,只觉若人人都避祸图安,这社稷还有何公正可言?思及我与包年兄旧谊,又为朝廷百年根本,不得不应。”
马氏见丈夫动了真性情,心中既惊且怒。她强压声气,冷笑一声,道:“我且问你一句——你所办之案,可就是包拯口中那‘狸猫换太子’之事?”
王炳正色点头:“正是。”
马氏双眉倒竖,放下茶盏,起身走近一步,语气陡然严厉:“老爷,世人皆知,圣上早立为太子,乃狄太后亲出,此事金册玉牒白纸黑字,岂容更改?如今包拯孤身言说,未有旁证,你就信他一面之词?便是真有冤案,也应由天理来断,而非你一介刑臣以身犯险。”
王炳沉声应道:“包年兄素来刚直清廉,绝非妄言之人。此番他说在陈州遇一白发妇人,自称乃先帝李宸妃,所言情节详实,掌心山河、足底社稷,皆与圣上所言相符。此事非虚。”
马氏嗤笑道:“包拯是否走火入魔我不知,但我知你若执意承办此案,便是与狄太后、刘太后为敌,与朝中权臣为敌。郭槐虽为宦官,却根深蒂固,太后三宫倚之为臂膀,岂是你说动就动之人?你若动刑拷问,他必抵死不招,届时你办不出结果,却先惹下滔天祸患。”
王炳默然,面色有些迟疑。
马氏见状,语气稍缓,却愈加劝诫:“且不说你与包拯同年同科,他就算是你胞兄,他如今搅动的是宫闱旧事、储君血脉,你怎知他不是误信疯言?若你查得半真半假,最后被指作伪、欺君,那便万劫不复。为官之道,不在勇争一时之名,而在保全自身、保家安稳。你一生为官清正,何必为一桩旧事葬送所有?老爷,世间多的是无名忠骨,能得善终者有几人?”
王炳听到这里,眉头紧锁,心神翻腾。他本意是伸张正义,图个公道,但夫人一番话却也句句切中要害。是啊,这案子若查得通透固然是功德,可若半路受阻、得罪权贵,怕是全家性命都难保……
他望向窗外夜色,只见沉沉寒星,夜风袭帘而入,心中阵阵冰凉。
“夫人之言,倒也不无道理。”他喃喃道。
马氏缓声说道:“老爷,你若信我,明日便上奏辞办,或推交旁人,或拖而不议,此事未必真能水落石出。只要郭槐不死,太后不怒,便无人记你过错。将来官运稳进,子孙亦安。”
王炳垂目沉思,案桌上的灯火跳动不已,仿佛也在替他踌躇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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