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回至府中,心神久久不能平静,独坐案前,思绪纷乱。他暗自思忖:狄青果是胸襟高远之人,才堪大任。自己方才一时情急,言语鲁莽,竟忘了君子之道,不觉失言失礼。然他不以为忤,反而款待如初,心中愈发敬佩。又思及己志未酬,父仇未报,更加激起胸中波澜。
狄青夜归署中,坐于书房静思,心头亦有几番挂念。一则生身之母杳无音信,自溺水而失踪,至今未明生死,内心每念及此,便如针刺心头。二是自从万花楼分别,张忠、李义二人仍困牢中,生死未卜。彼二人情义深重,冒死为己求情,自己今已荣身一品,而兄弟仍在囹圄,实难安寝。再者朝廷奸党未清,庞、孙之辈结党营私,若不早除,恐为后患。思来想去,心绪难平。
是夜,南清宫内静悄悄的,帘外斜月低垂,疏星几点,清辉洒在白玉石阶上,映出深宫夜色如洗。鸾帐之中,狄太后倚坐榻前,披一袭玄绣金兰长衣,掌中缓缓拨弄玉指念珠,珠声轻轻,与殿中铜香炉袅袅沉烟一同在寂静中起落。她眉间透出淡淡喜色,眸中却掩不住千回百转的思绪。
这几日,她心中甚悦,不为宫中诸事顺遂,也非朝廷安宁,而是因一人——狄青。
那一双熟悉的眼,分明有她兄长当年的英气,也有当年西河狄门少年们眼中才有的凛烈锋芒。如今姑侄重逢,她心底那根沉睡二十年的血脉终于被重新唤醒,似有滚烫热流,一路涌入胸臆之中,直叫人夜不能寐,辗转难平。
自她少年离乡,被召入宫,至今整整二十载。昔时她尚未冠婚,便册封为妃,赐居南清宫,承宠三年,诞下王子赵璧。那时宫中宠极一时,春风得意,不意福祸相倚,宫变骤起,乱自内起。太子赵桢尚在襁褓,忽一夜风起云涌,殿内烽烟四起,刀光剑影,惊乱如潮。若非忠仆陈琳奋不顾身,将太子藏入衣中,自密道逃出,只怕那一夜便是血尽香消、子母同亡。太子逃出后,幸得八王隐匿南清宫,视若己出,严教十六年,从未泄露丝毫根底。
而那夜之后,碧云宫被焚为瓦砾,李后失踪,世人皆谓太子与其母一并葬于火中。后宫之中,唯刘氏因得宠幸,顺势晋位太后,自此执掌六宫,受尽尊崇。
时光辗转,宫中一日日旧人凋零,少年赵桢长成英俊之姿,于弱冠之年被真宗召见,立为储嗣。只可惜无人知其本生之身世。赵桢自登帝位,尊刘氏为母,事之以孝,恭敬礼备,朝廷上下皆以为理所当然。
她屈指细数,太子即位已届二年。登基之初,她曾遥望大殿,看他披袍冠冕,立于龙座之上,那眼神自信而沉稳,面容正是当年真宗皇帝赵恒之貌,只是神情冷肃,再不见孩童之笑。这一幕令她喜极亦悲极,喜其成材,悲其忘母。
而今,狄青归来,血脉重燃,仿佛天命再启。此子志气高远,骨骼中透着她兄长当年的傲骨英姿。他不肯凭亲贵得官,偏要以生死状搏一功名,终在教场上力斩王提督,一战而立。他既不受人情,也不畏权势,更无半分市恩邀宠之意,其心如玉,其行如剑。
若他真能助她拨云见日、雪洗旧冤,不惟狄门再起,连这深宫之中沉埋数载的血脉真情,也或可重见天光。她越想越感慨,暗自叹息:幸得这孩子志气不坠狄门,又敢立生死状于教场之上,一战成名,惊动朝堂,实乃可托之人。只是不曾娶妻,年华渐长,狄门门楣尚未续承,若能为他择一贤淑之配,重修祖庙,复振家声,方可慰我余年心愿。
思及于此,太后命内侍即刻传旨,宣狄青入宫议事。
狄青闻召,立时整衣束带,步入王府。宫中红墙碧瓦,春意盎然,廊前垂柳轻摆,数名宫婢肃立阶前。狄青入殿叩拜,太后亲自开口唤道:“贤侄免礼,快请坐。”宫中内侍奉上龙井茶一盏,汤色清碧,香气氤氲。
狄太后望着狄青,满眼慈爱,语声缓缓道:“你父早亡,汝与母相依为命,又遇水难分离,所幸得仙师搭救,方有今日。你母亲之事,心中可曾挂念否?”
狄青闻言,面露凄色,低声答道:“母亲恩重如山,自幼相依至深。当年水中一别,生死未卜,儿心日夜思念。七载仙山之中,虽身受教诲,然每于静夜独坐,未尝不梦回故里。只恐母亲早已香消玉殒,不能再见。”
太后闻之,不禁目中含泪,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今已是一品大员,然先祖庙宇故宅,毁于水患,祖坟亦已倾圮,狄家门楣岌岌可危,须得重整门户,方慰先人之灵。”
狄青即刻起身答道:“姑母训诲,小侄不敢不从。”
太后点头,吩咐道:“你乃武职,身负重任,岂能分心兼理庶务?待我拨下黄金四千两,遣两名忠诚官员,即刻赴西河之地,修缮祖茔府第,不得有误。”
狄青跪谢:“姑母厚恩,小侄铭记于心。”
太后语声一转,笑道:“你如今已贵为朝廷栋梁,然至今未娶,后宅无人主事,终非长久。待我替你细选良配,择一门当户对、才貌贤淑之女子为你主中馈,岂不甚善?”
狄青躬身答道:“姑母此意,侄儿感激。但若母亲尚在人间,终须寻得其下落;若她果已不在世,侄儿亦不愿成家立室,愿以一身守孝到底。”
太后听罢,微微皱眉,叹道:“你这孩子,怎如此愚钝?你身为男儿,承继家族香火,乃是本分之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岂可因私情而斩断宗支?即便你母亲真已不在人世,也当立后传嗣,保狄门之血脉不绝。你若为我这个姑母着想,便当听我一言。”
狄青神色肃然,低头应道:“姑母训谕金石,侄儿谨记在心,绝不违逆。”
二人话犹未毕,忽有太监来报,潞花王赵元赵元已至内宫。片刻后赵元步入殿中,兄弟相见,笑语盈堂。太后见状,命设酒宴款待,三人言谈甚欢,不觉红日西沉,宫灯已明。
席间狄青略饮几杯,酒意微醺。太后恐其回府途中生事,便命人将随从遣回衙署,命狄青留宿王府以作歇息。
次日清晨,宫中设早膳,太后亲自召见狄青,几番叮咛。狄青拜别太后,又辞过潞花王赵元,方才离府归署。
不数日,太后择定黄道吉日,正式下旨拨金四千两,并遣文武官员二人,星夜启程,赴山西西河修整狄氏祖庙祖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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