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昔日恩师这夹杂着个人情感与政治立场的厉声指责，慕容翰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与无奈，但他并未动怒，也没有立即进行言语上的反驳。他只是默默上前，在卢玦等人惊讶的目光中，亲手为慕容评解开了身上束缚的绳索，动作轻柔而恭敬，一如当年在学塾中为老师整理书卷、研墨侍奉。
老师，一路辛苦。慕容翰的声音平和，仿佛未曾听到那些刺耳的言语。他做了一个的手势，学生可否请老师，暂息雷霆之怒，移步一观？
慕容平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出于长久以来的师长威严与一丝好奇，还是跟着慕容翰走出了羁押房，来到了官衙一侧可以俯瞰部分城郊的了望高台之上。
时值午后，春日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大地上。高台之下，是一片开阔的原野，那是官府组织的大型春耕现场。此刻，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既务实又充满象征意义的集体耕作。与慕容翰在长安参加过的仪式类似，但此地的参与者，更加庞杂，充满了边地特有的胡汉交融的色彩。只见广阔的田垄间，无数的农夫正在忙碌，而他们并非按族裔分开劳作，而是胡汉混编成队！穿着汉家短褐的农民，与穿着鲜卑、匈奴、羌人服饰的牧民并肩协作，共同扶着犁铧，驱赶着耕牛，在那片黑色的、充满希望的土地上，划开一道道整齐而深峻的沟壑。号子声、吆喝声、欢笑声，混杂着不同的语言，却洋溢着同样的专注与喜悦。
更让慕容平瞳孔收缩、呼吸为之一窒的是，他在那些忙碌的身影中，清晰地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那是原本依附于慕容部、后来在冉魏新政感召下归顺的段部鲜卑族人！他们此刻，正与汉人农夫一起，在这片曾经属于冲突前沿、浸染过鲜血的土地上，平和地、专注地劳作着！脸上没有屈辱，只有对收获的期盼。
而在田埂旁休息的短暂间隙，一幕更加震撼、直击心灵的场景映入慕容评的眼帘：一个看起来是汉人老农的人，正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一笔一画地，耐心地教几个年轻的、好奇的鲜卑牧民写字。他们写的内容，并非什么高深的治国经典，而是最简单、也最质朴、蕴含着最根本道理的汉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阳光洒在他们专注而平和的脸上，汗水沿着鼻尖滑落，滴在刚刚写下的、还显稚嫩的汉字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的湿痕。没有刀兵相向，没有争吵歧视，只有劳作间隙，最自然、最真诚的文化传递与心灵交流。这一幕，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量。
慕容翰站在老师身边，指着这生动而宏大的一幕，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于事实的力量，缓缓说道：
老师，您看。您所说的道统，学生以为，不在那些故纸堆里牵强附会的考据，也不在某个特定的姓氏或自封的血统。它在这里，在这片需要汗水浇灌才能孕育生命的土地上，在这粒粒皆辛苦的共同体验与教诲里，在这些不同族裔的人们，能够放下历史成见，为了共同的生计与未来，一起劳作、互相学习、彼此尊重的寻常景象之中。这，才是学生所理解、所追随的，真正的、活生生的、有生命力的......华夏道统。
慕容评怔怔地看着台下那幅生机勃勃、超越了族裔隔阂与历史恩怨的春耕画卷，听着耳边传来的、不同语言却同样充满活力的劳作号子，又看了看身边这个气质已然大变、言谈举止间充满了自信、坚定与包容的昔日学生，他那原本满是倨傲、偏执与为慕容氏的狂热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深刻的迷茫。他张了张嘴，想要引经据典地反驳，却发现那些关于、的华丽辞藻与宏大叙事，在这鲜活、强大而温暖的现实面前，竟是如此的苍白、空洞而又......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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