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等人伏在一条早已干涸、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里，屏息观察。城墙根下，新填补的泥土颜色与旧墙泾渭分明，那道巨大的裂缝像一条扭曲的、贪婪的蜈蚣，从墙基向上延伸，在火把的光影下更显狰狞可怖。裂缝深处，隐约还能看到之前草率填入的碎石和烂木，如同一个病人体内溃烂的伤口。
“守军换岗间隔约半炷香，”一名负责前期侦查的工匠凑到王猛耳边，气息微弱却清晰，“子时那一班，换岗时会有片刻混乱，交接不清，是最好时机。”
王猛默默计算着时间，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跳动。他必须精确把握换岗那稍纵即逝的瞬间，将火药罐安全送入裂缝深处，并连接好防潮的药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露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汗水却从额角不断渗出。终于，城头上传来交班的吆喝声和杂沓的、略显疲惫的脚步声。
“行动！”王猛眼中精光一闪，低喝一声，如同出击的号令。
几名精心挑选的工匠如同离弦之箭，借着地形阴影和夜色的完美掩护，迅速匍匐前进至城墙根下。他们动作迅捷而熟练，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用特制的小型铲凿，在裂缝底部艰难地、悄无声息地掏挖出足以容纳火药罐的孔洞。沉重的陶罐被小心地、一寸寸塞入，连接上经过处理的防潮药捻。整个过程几乎悄无声息，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和心脏狂跳的声音震动着耳膜。
王猛则留在沟渠中，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城头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虽然他不以武力见长，但必要之时，亦不惜拔剑一战，为同伴争取撤离的时间。
第一组人员顺利撤回，虽然个个满头大汗，衣衫被汗水和露水浸透，但眼中都闪烁着初战告捷的兴奋。紧接着是第二组，携带更多的火药，目标是裂缝中上部，那里是墙体受力的关键点，一旦破坏，效果倍增。
然而，意外总是不期而至，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就在第二组工匠即将完成埋设，准备连接最后一根药捻时，城头上突然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响！一名起夜小解的氐兵，睡眼惺忪地探头向下望，恰好看到了墙脚下几个模糊晃动的黑影！
“敌袭！墙下有奸细！”那氐兵扯着嗓子，发出了凄厉的警报！
刹那间，城头警锣疯狂敲响！如同死亡的丧钟！无数火把纷纷投向城墙下方，将那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几名正在埋设火药的工匠瞬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快撤！”王猛心头一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厉声喝道。
但已经晚了。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从城头倾泻而下，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一名落在后面的工匠躲避不及，后背连中数箭，闷哼一声，扑倒在地，手中尚未埋好的火药罐滚落一旁，发出沉闷的声响。
“二狗子！”旁边的同伴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悲呼，想要上前救援，却被更多、更密集的箭矢逼退，只能眼睁睁看着。
“别管我！快走！告诉先生……替我……报仇！”那名中箭的工匠嘶声喊道，用尽最后力气，将滚落的火药罐死死抱在怀里，蜷缩身体，试图用身躯阻挡可能射中火药罐的箭矢，用生命守护这胜利的希望。
王猛眼睁睁看着那名工匠在如雨箭矢中颤抖，最终气绝，却依旧保持着护卫火药罐的姿态，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泥土。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胸腔内翻涌着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感情用事，否则会有更多的人死在这里。
“撤！全部撤回砖窑！违令者斩！”他强压下喉头涌上的腥甜，下达了最冷酷也最正确的命令，声音因极度压抑而变得嘶哑。
剩余的工匠含泪借着地形掩护，狼狈不堪地撤了回来，个个带伤，神情悲愤。清点人数，出发时八人，回来仅五人，一人殉难，两人在混乱中失散，生死未卜，很可能已落入敌手。
首次潜入埋药，以惨痛的失败和人员的损失告终。不仅损失了宝贵的人手和部分火药，更严重的是，打草惊蛇，城墙守备必然因此事而大大加强，后续行动将难上加难，几乎寸步难行。
砖窑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失败和悲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有人望着窑壁低声啜泣，有人颓然坐倒，以头撞墙，更多人则茫然地望着王猛，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未散的恐惧。
王猛站在窑洞中央，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依旧坚定如铁，仿佛所有的动摇都已被方才的惨烈所淬炼殆尽。他走到那架覆盖着油布的弩机旁，轻轻抚摸着冰冷而坚硬的弩臂，仿佛在抚摸着一个沉默的战友。
“我们没有退路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因疲惫、悲愤和巨大的压力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力量，“一次不成，便再来一次。明晚，我亲自去。”
“先生不可！”众人惊呼，声音中充满了惊恐和劝阻。王猛是主心骨，是灵魂，他若出事，一切皆休，所有的牺牲都将失去意义。
“我必须去。”王猛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名牺牲工匠空出来的位置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决绝的眼神，“有些责任，无法假手他人。有些险，必须亲自去冒。准备更强效的火药，调整埋设方案，我们……还有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夜色深沉如墨，咸阳城墙上的喧嚣和搜索的动静渐渐平息，但无形的杀机和更加严密的戒备，却如同厚重的乌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王猛知道，下一次潜行，将是真正的生死对决，要么功成，要么骨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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